晚年的李隆基绝不是合格的老板,自负,多疑,寡恩,昏聩,所有帝王的坏毛病他都有,真正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不是没朋友,而是打从心底里不愿相信任何人,时刻有被迫害妄想症,总觉得身边的人随时会造他的反,于是拿出对待敌人的冷酷手段来对待臣子和血脉宗亲。
    所谓的“圣眷”不过是表象,表面上再热情亲切,终归只是一场表演,救命之恩在李隆基的心里究竟有多长的保质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边令诚今夜胆气不弱,比上次见他时强势了许多,虽然言语里仍是恭敬客气,可顾青还是听出了一丝对抗的意思。
    所以,是李隆基秘密给了他什么旨意吗?给一个远在边陲的监军下密旨,内容除了监视牵制,还能有什么?
    顾青笑得更灿烂了。
    安西四镇真是热闹,一个节度使府居然有了三股势力,高仙芝,边令诚,顾青。
    原打算坐山观虎斗,看高仙芝和边令诚争斗,顾青则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情况有了变化,边令诚似乎有将他强行拉入争斗战局的意思。
    不得不说,李隆基真是好手段,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居然能翻云覆雨左右安西节度使府的平衡,就算顾青不想参与争斗,他都能逼着顾青参与进来,边令诚这颗棋子算是物尽其用了。
    既然安西局势有了变化,顾青的谋划也要变了。
    酒宴散后,边令诚与众将领向顾青告辞离去,临走前边令诚凑在顾青耳边笑着说了一句话。
    “奴婢愿奉侯爷为安西之主。”
    顾青微笑推拒,纯爷们儿不与死太监为伍。
    所有人离开后,顾青仍坐在桌边,独自饮酒。
    “韩介……”
    “末将在。”
    “派个人请高节帅明日来左卫大营阅兵。”
    “是。”
    杯盘狼藉的客栈前厅,顾青盘腿斟满了一杯酒,望着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水,神情陷入呆怔。
    原以为离开长安后便没了束缚,然而来到安西后终究还是身陷一团乱麻的争斗中。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顾青有很多事需要做,可如今还是要分出许多精力来应付这些内部的矛盾纠缠,那即将波及整个大唐的战火,眼看越来越近了,如果战争来临,以顾青如今在安西的分量,他手上能用的只有左卫的一万人马,这点人马转战关中阻挡叛军能起什么作用?
    短短两年多,他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上,未来难道仅止于此了吗?
    独自饮尽一杯酒,顾青已有几分醉意,垂头低声呢喃:“少年场上醉乡中,容易放、春归去……莫将愁绪比飞花,花有数、愁无数。”
    顾青的身后,皇甫思思轻悄的脚步忽然停住,眼中异彩闪动,嘴里喃喃默念着这句诗,然后嘴角一抿,妩媚的眼神浮起几许黯淡。
    “不愧是才子,长短句子尤为撩人呢,官拜节度副使,爵封县侯,二十来岁已如此显赫,他……究竟还有什么愁?”
    客人都走了,只留下顾青一人,皇甫思思原本是想过来施美人计,撩拨一下这位侯爷,然而听到顾青呢喃的长短句后,皇甫思思忽然改变了主意。
    女人的利器除了美色,还有温柔解语,有时候一句体贴关怀的话语,比美色更能捕获男人的心。
    转身取过一壶酒,皇甫思思坐在顾青对面,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朝顾青一敬,然后仰脖饮尽,顾青只看见她那洁白如玉的脖颈,像一只仰天而歌的白天鹅。
    “侯爷独自饮酒,不觉得闷么?妾身可有荣幸陪您饮几杯?”皇甫思思嫣然笑道。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这种人在酒桌上属于非常卑鄙的那一类酒客,一桌人都饮酒时你不动声色,等到大家都快醉了你便跳出来敬这个敬那个,放翻一桌,这是落井下石,姑娘,你应该没有朋友吧?”
    皇甫思思愕然,傻傻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又看了看顾青。
    跟这位侯爷聊天可真是艰辛,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方面去?好清奇的思路。
    顾青身后的韩介忽然叹了口气,一声不吭走出去了。
    “侯爷若有醉意,不饮便是,妾身不强求。”皇甫思思无奈地道。
    顾青冷笑:“说得好听,酒桌上但凡说一句‘我干杯你随意’,被敬的人有几个真好意思‘随意’?为了面子,醉死也要干了,嘴上说什么你别喝的人,其实都是以退为进居心不良……”
    皇甫思思愣愣地看着他。
    这位侯爷难道是天生的杠精?
    “侯爷,妾身也不饮酒了,你我都不饮酒,就坐着聊聊可好?”皇甫思思忍气吞声妥协道。
    顾青哼了一声,道:“两人面对面傻坐着啥都不干,是悟道还是参禅?我为何要跟一个陌生女人浪费光阴?”
    皇甫思思深呼吸。
    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作为开客栈的女掌柜,整日与南来北往的客商打交道,皇甫思思的脾气当然不可能太柔顺,遇到懂礼数的客商,便展现她的妩媚风情留住客人的心,若遇到不讲理的客商,她又会露出另一副泼辣的面孔,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此时此刻,皇甫思思已经忍不住要发火了,什么美人计,什么勾引男人,去特么的,侯爷了不起么?老娘豁出去不干了!
    砰!
    皇甫思思猛地一拍桌子,一条腿踩在顾青面前的桌上,露出裙裣下那只绣着荷花绿边的纤细花鞋,杏眼圆睁怒喝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到底喝不喝?不喝就快滚,夜已深,小店要打烊了,如果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那么多废话,侯爷是靠嘴升的官儿么?一句话,痛快点,喝不喝?”
    顾青被吓了一跳,半晌没回神。
    门外,韩介和亲卫们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来,见皇甫思思一脚踩桌,一脸凶相地瞪着顾青,顾青目瞪口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见到眼前这一幕,韩介目光闪动,这个……难道是在打情骂俏?
    于是韩介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果断扭头招呼亲卫们出去了。
    顾青眼睁睁见韩介和亲卫们进来又出去,不由急了:“别走!给我打死她!”
    韩介和亲卫们仿佛都没听见。
    顾青无奈,指着她放狠话道:“你……给我等着,我叫我未婚妻来打死你。”
    皇甫思思不甘示弱地瞪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前仰后合,弯成月牙儿的眼睛泛起了泪花儿。
    “侯爷您真是……真是太有趣了,哈哈。”
    太气了,这疯婆娘有病,病得不轻,顾青反思刚才自己的表现,好像有点没面子,居然被一个疯婆娘吓住了……
    “想不想见见我更有趣的一面?”顾青忽然笑着问道。
    皇甫思思仍在娇笑不已,点头道:“妾身当然想见侯爷更有趣的一面……”
    “姑娘开这客栈缺钱吗?”
    “谁能不缺钱?挣多少钱都不够。”皇甫思思幽幽地叹气。
    “恭喜姑娘,你的好运来了。”
    皇甫思思眨巴着杏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顾青将酒杯搁在桌上,起身掸了掸衣裳下摆,朝外走去,嘴里淡淡地道:“酒足饭饱,告辞了。”
    皇甫思思呆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厅。
    目光刚泛起几许迷惘,便赫然听到外面的顾青扬声道:“给我把这家破客栈砸了,砸完赔钱!”
    一群亲卫轰然领命,然后皇甫思思便看见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卫冲了进来,见东西就砸,见摆设就摔……
    …………
    回大营的路上,韩介一脸不解地看着顾青,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韩介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侯爷刚才与那位姑娘结仇了?”
    “结什么仇,你没见我与她相谈甚欢吗?不谦虚的说,她差点爱上我。”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相谈甚欢您还砸她的店?”
    “表达喜爱有很多种方式,我这种属于打情骂俏式,越砸越欢喜。”
    韩介叹气:“侯爷,与您聊天真是愉悦得紧……”
    顾青笑道:“文明与野蛮其实是对立且统一的,花费无数心血建立起来的文明,野蛮却能一夜之间将它摧毁,但是摧毁重建后,往往又超出了以前的文明,人类就是在不断的摧毁与重建中慢慢进步。”
    韩介满头雾水,顾青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懂。
    “你看,我砸了那位姑娘的店,砸完以后我赔钱,她拿了钱自然要重建客栈,可以肯定,重建的客栈比原来的客栈更新,更美观,我就是那个摧毁了旧的文明,同时还帮她重建新文明的人,你说她要不要感谢我?”
    韩介终于听懂了,忍不住道:“可侯爷砸店又赔钱,图什么呢?难道又是韬光养晦,砸给边令诚那些人看?”
    顾青笑道:“不要想得太复杂,我砸店是因为她刚才吓到我了,所以要报复,我赔钱是因为我有钱,我乐意,她得了新店,我发泄了火气,两全其美,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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