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帝怔了怔,又是一声苦笑。
    “你看,朕又被你绕进去。阿胤,眼下我不问你要不要恢复身份,只问你。可有什么要求?”
    赵胤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光启帝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有所求,我必为你办到。”
    这是补偿。
    赵胤看得出来皇帝今日来的目的,便是急切地想为他做点什么,以便补偿他多年来的委屈。可赵胤并不觉得自己委屈,自然也用不着这份补偿。
    “没有。”赵胤淡定地道:“陛下清正严明,便是大晏之福,无乩之福。”
    光启帝一怔。
    “唉。你啊!让我怎么办才好?”
    赵胤看着他失望的表情,眼波微荡一下,不想总拂他脸面,于是淡淡追问一句,“有件事,臣想问问陛下。”
    光启帝脸色松开,有了光泽和笑意。
    “你且说来听听。”
    赵胤道:“陛下怕吗?”
    光启拧眉,“朕怕什么。”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又扫一眼甲一,淡淡道:“外间传闻阿拾便是时雍转世。祸国之人,会颠覆江山。”
    这些话光启帝自然是听说过的。
    闻言,他淡淡一笑,“且不说这原就是无稽之谈,就算真有此事,朕又何来怕哉?命数之说,姑且信之,然朕更信,人定胜天。”
    他定定看着赵胤,笑着补充。
    “此话不是朕说的,是母后当年说的。母亲当年背负儿生母死之咒,在金川门诞下我时,便断了气。呼吸全无,数年不醒……是父皇不肯放弃,一意孤行置冰棺,以珍药相救。结果,母后不是也回来了吗?你我既是一母同胞,自当竭尽全力守护大晏,岂会因几句命理恶咒就阋墙生怨?往后便有龃龉,说开就是。”
    赵胤没有开口。
    光启帝垂下眼,突然放低了声音。
    “这里没有外人,我给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帝不好当呀,这副担子压在肩上,实在是沉重。若有一日,阿胤当真想要,拱手让你又何妨?”
    甲一心头一跳,大惊失色。
    “陛下!”
    赵胤亦是变了脸色,当即施礼。
    “陛下,臣惶恐。江山社稷不可戏言……”
    “君无戏言。”光启帝看着因紧张而变得紧绷的甲一和赵胤,叹息一声,不再吓他们了。
    他按按手,示意他们坐下,这才换了话题。
    “眼下最紧要的是,焕儿,要如何处理?我今天过来,也是想听听母舅的意见。”
    甲一沉吟。
    既然光启帝叫了赵焕的乳名,就是仍然念着兄弟情分的意思。
    事实也是如此,哪怕赵焕是抱养来的孩子,那也是懿初皇后和永禄爷当亲生孩子养大的人。总不能找回了亲生的,就不承认抱养的,没有这样的说法。
    只是,当着赵胤的面儿,甲一不便明说。
    “但凭陛下作主。”
    光启帝思忖道:“赵焕这人,本性不坏,只是打小娇纵了些,又被庞淞迷了眼,把父母千方百计对他的好当成了嫌弃和捧杀,教人利用了去。”
    甲一连声称是。
    光启帝见赵胤不语,又道:“横竖他如今也在宗人府圈禁,这事便不必知会他了。由他去吧。”
    甲一再次点头说陛下英明得很。
    光启帝喝一口茶,沉默片刻,突然抬起眼。
    “说到庞淞,朕方才想起……阿胤,你那日所奏当真?他果然说邪君是废帝的后人?”
    废帝是指建章帝赵绵泽,是光启帝的堂兄。
    他自开国皇帝洪泰爷手上接任皇位,在任仅有四年。建章帝即位后,因听信奸臣谗言,大肆削藩坑杀藩王——也就是他的皇叔,最后被当年还是晋王的先帝以清君侧之名赶下皇位,最后逃出皇宫,不知所踪。
    这段历史,鲜见于大晏史册。
    然,在座的都是皇族宗亲,自是明明白白。
    赵胤点头,“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
    这是那天夜审庞淞的收获。
    在诏狱同锦衣卫硬抗了那么久,庞淞那身硬骨头终究还是受不住刑,交代了这件事。
    “以及——危阑计划。”
    那晚庞淞伤得很重,对邪君的“危阑计划”解释得并不详尽。大意是指邪君通过控制和策动当今天下最大的三个国家,即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国的皇子谋反,进而控制三国命脉,待搅得翻天覆地,再坐收渔翁之利,由他出面重新组织新的秩序。
    “他们称其为大同世界。这便是危阑计划的最终目的。”
    光启帝深深皱眉。
    “好狠毒的心计!”
    甲一道:“南晏的楚王赵焕,兀良汗的大皇子乌日苏,那北狄呢?”
    光启帝沉吟:“哲布亲王。”
    赵胤道:“陛下可有发现?赵焕、乌日苏谋反夺位,虽说一个成,一个败,却有一个共同点。”
    光启帝看着他,“什么?”
    赵胤道:“身负皇室秘闻。”
    “此言有理。”光启帝点点头,思索道:“如今想来,邪君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挖掘三国皇室的秘闻,从中利用,安插人手、挑拔离间,进而控制皇子,引得兄弟反目、父子相残,江山动荡。这厮委实高明,自古以来,内乱最易撼动江山……不对!”
    光启嘶一声。
    “即便赵焕和乌日苏有身世秘闻,不是皇室之子,哲布亲王却是李太后亲生,长得也同其父汗哈萨尔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身上能有什么身世秘闻?”
    赵胤目光微微一闪。
    “皇室秘闻,不一定是指身世。”
    光启帝抬眉,“你是指?”
    赵胤道:“不瞒陛下,近来臣一直在暗查白马楫的身世……”
    光启帝问:“可有发现?”
    赵胤摇头,“暂无发现。不过,臣的探子无意发现了一桩北狄的秘闻。”
    光启帝来了兴趣。
    “说说看。”
    赵胤道:“想必陛下有所耳闻。哲布亲王肖似其父,从小就被看作北狄战神二代,最得其父母心意。可是,他这一生,只有一战,以惨败收场,损兵数万,引来哈萨尔震怒。”
    光启点头。
    甲一也跟着点头,
    赵胤看着他们,慢声道:“此战便是导致哲布丧失汗位的关键。这一战前,北狄人人都看得出来,哈萨尔最属意的汗位继承人选是哲布。”
    不待他深说,光启帝便明白了。
    “看来哲布惨败的原因,不是没有领兵能力,而是他的皇兄乌尔格不愿让他赢。”
    赵胤嗯一声,“数万士兵的尸骨,祭奠了乌尔格的汗位。若有一日哲布得知,会如何?”
    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只不过,邪君的“危阑计划”,在南晏和兀良汗的实施行动,如今看来,都算是失败了。南晏赵焕没能翻出风浪,而乌日苏这人又是个极有想法的,与南晏又有姻亲关系,不会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是,兀良汗计划失败,半山先生带走了来桑……
    就像南晏的赵焕计划失败,邪君发现他成不了事之后,干脆利用赵胤的身世大作文章一样。说不定,邪君的目标已然换成了来桑。
    赵胤看着光启帝,突然话锋一转。
    “这便是奉天殿大审觉远之前,臣特地给陛下秘奏的原因。”
    甲一听得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你给过陛下秘奏?”
    赵胤道:“没错。”
    甲一提了口气,“这么说,那天在大殿上,陛下要将你下狱,褫夺爵位,革职查办,甚至抄家连坐……都是假的不成?”
    老头子的语气全是质问。
    正因为那天光启帝的雷霆震怒,他这才会将皇帝一直防到现在。哪怕光启帝说得如此的热络有情义,他仍然不敢完全相信皇帝是真心想与赵胤做兄弟,心里始终有所保留,诚惶诚恐。
    光启帝似笑非笑扫他一眼,“母舅以为朕当真是如此无情的人?”
    赵胤垂下眼帘,“也不算是假。”
    光启帝面色一僵。
    赵胤抬眼,看着甲一。
    “我做了两手准备。若觉远到死都不肯露出庆寿寺的秘密……那么,下狱抄家便会是真的。”
    不能逼出觉远。
    那就革职抄家逼甲一。
    同时,也可以给邪君一个假象……
    赵胤已经被光启帝的无情无义逼到了极点,有了谋反的基础条件。
    比起赵焕来,赵胤的能量必然要大得多。
    就算邪君不会完全相信,也定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狠!”
    甲一深吸一口气。
    再联系前后的事情,他难以吐出那口浊气。
    更是难以接受自己在这个局里的身份。
    原本,他以为他同赵胤一样,是下棋的人,再不济,也是一个观棋的人,早已纵观全局,对事情了然于胸。
    不曾想,这局棋下到最后,猛然发现,他原来也只是一颗棋子。
    下棋的是眼前的兄弟二人。
    尤其是赵胤,他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
    甲一隐隐有点气恼。
    “你竟然连我都一并算计了进去!?”
    “何来利用?”赵胤淡淡扫他一眼,“都是为了大晏。若非父亲向陛下请命,从宗人府提出阮娇娇,儿子也想不到这么一招,将计就计!”
    甲一心里那口气,更是出不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阮娇娇那事报复他呗。
    呵!
    不知想到什么,甲一突然笑了出来,看着光启帝说道:
    “不愧是先帝培养出来的亲儿子!一个赛一个狠绝、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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