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的什么话?”时雍甜甜一笑,放下汤碗,坐在她的身侧,大概觉得不够近,又将椅子挪了挪,这才笑盈盈地道:“女儿给娘请安,怎么会累呢?”
    她看陈岚不说话,又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难道娘不喜欢我吗?”
    陈岚嘴皮动了动,摇头失笑,“哪有不喜欢女儿的娘?”
    她会说出这话,时雍心里放心了许多。
    很明显,陈岚只是尚未找准最好的相处定位,没能从往事中彻底走出来。
    “那太好了。我也很喜欢娘。”时雍不吝夸奖和表达,她看出陈岚是个安静而内敛的性子,是绝计不会主动对她热情起来的。
    如果她也同陈岚一般,那二人永远亲近不了,陈岚也永远放不下心结。
    时雍其实也不惯于主动示好。在这世上,能让她这么做的人,至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
    陈岚算一个。
    一顿饭吃下来,她又是哄又是笑又是讲故事又是讨论针灸和医术,但绝口不提巴图和兀良汗的事情。
    陈岚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她上下打量时雍,“你如今都已大好了吗?可还有哪里不适?”
    当初时雍从三生崖坠下,每个人都猜测她已遇难,陈岚也不例外。如今看她还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眼前,她除了欣慰,还有些惊讶。
    时雍看出她的疑惑,轻轻一笑,“女儿幸运,遇到一个高人相救,他为我疗伤接骨,又教我医理医道。如今女儿早已大好。不信你看——”
    她说着站起来,在陈岚面前耍了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风,英姿焕发,扭头一个凌厉的眼神,那叫一个飒。
    陈岚笑了起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说着,她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
    时雍看一眼她放在案上的《心经》,还有一些没有抄写完毕的手稿,笑着道:“我那个师父医术很是了得,娘要是愿意,倒可以同他切磋一番,交流心得。”
    陈岚失笑摇头,脸上写满了拒绝。
    “娘这点雕虫小技,怎敢班门弄斧?就不去献丑了。”
    时雍知道她是回避与外人接触,哼笑一声,嗔怨道:“娘这么说,懿初皇太后她老人家怕是气得要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您可是她的亲传弟子……”
    从坟里爬出来?
    陈岚先是一怔,再又好笑。
    “不得胡言,这种话教人听了去,是大不敬……”
    时雍发现陈岚贵为公主,受整个皇室敬重,便是当今皇帝赵炔和宝音长公主都要敬她几分,可是她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始终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
    “娘。”时雍挽住陈岚的胳膊,将脑袋贴上去,又侧眸望着她满是皱纹的眼,抿了抿嘴巴,小声道:“您活得太辛苦了,要试着放松一些。您是个公主呀,何须苦苦压抑自己?”
    陈岚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扭过去头,手指捻着一串佛珠,淡淡地道:“我生来享皇家富禄,锦衣玉食,未曾回报一分,已是有愧。阿拾,勿贪、勿嗔,无憾。”
    “娘呀。”时雍看着她的眼睛,“外祖一生为国征战,为的不就是您能过上好日子吗?您若这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过活,他在泉下有知,只怕也是伤感。”
    说起陈景,时雍语气自带了几分钦佩,顺便也想激起几分陈岚的热血和豪情来。
    “想我外祖,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他的女儿,怎能是懦弱胆小之辈?”
    这声懦弱胆小,说到了陈岚的心坎里。
    她看着时雍的眼睛,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似的,苦笑一声。
    “我愧对父母。”
    时雍要的不是她的自责,而是要她勇于面对未来的生活。
    “娘。你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是对不起自己。”
    她探手过去扳正陈岚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也不容许她逃避自己的眼神,“以前你如何我不管,如今我是你的女儿了,我就得管你,不允许你自报自弃地过活。”
    陈岚张了张嘴,好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一笑。
    “你这孩子!性子怎生这么拧巴?”
    ……
    在贡康的别院住了三日,白马扶舟准备前往哈拉和林为李太后祝寿了,时雍没有等到赵胤开拔回京的指令,却等来了二位公主要同去哈拉和林的消息。
    她大为诧异。
    宝音想去看看表姨,可以理解。但陈岚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时雍感觉很不可思议,正准备去问个究竟,就被春秀叫住。
    “郡主,侯爷请您过去。”
    前来传信的人是朱九。
    他倚在门边,一本正经地等着时雍。
    时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慢步走过去,低低问道:“侯爷召见,是有什么急事吗?”
    朱九挠头:“属下只负责传话。”
    时雍抬头扫他一眼,“侯爷今日几时起身的?”
    昨晚回来已晚,两人都回屋各自睡了,至今还没见上。
    时雍随口问,朱九却很是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约摸卯时……”
    卯时就起,那岂不是代表,他根本就没有怎么睡?
    时雍不满地哼声,拉着脸走进去,看到赵胤坐在床边手握书卷看得入神,脸色就更是难看了几分。
    “侯爷是成仙了么?”
    赵胤抬眼,似乎没懂她的意思,放下手上的书。
    “阿拾来了。来,过来坐。”
    他朝时雍招了招手,又拍拍身侧的床。
    可是,时雍只是没有看见一般,蹙着眉问他。
    “侯爷还没有回答我。”
    赵胤一怔,哼笑,“又说的什么怪话?我若成仙,你怎么办?”
    说罢,眉梢一扬,第二次轻轻拍床,拿眼剜她,“过来!”
    谢放和朱九都在外面,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二人。
    时雍看着赵胤神清气爽的模样,丝毫不像缺觉的人,暗自感慨一下,默默走近,站在他面前。
    “侯爷有何吩咐?”
    这气鼓鼓的语气,逗笑了赵胤。
    他捏了捏时雍的脸颊,一把拉她坐在身侧,又执起她的手,“告诉爷,你生的是什么气?”
    时雍白他一眼,“气你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可不想早早守寡。”
    赵胤一愕,实在想不到时雍会说出这话来,哭笑不得,“我不困。”
    时雍观察着他的面色,眼睛微眯起来,“你是铁打的人吗?我睡了那么久都犯困,你说你不困?”
    “我是男人,怎能跟你一样?小猪似的。”
    “得。还损我一句。”时雍说着就又打个呵欠,索性爬上床去,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好了,可以说了,叫我来做什么?”
    赵胤知道她的性子,不再转弯抹角。
    “元驰明日就到贡康,你可要同他一道回京?”
    同他回京?时雍捕捉到他话里的意味,挑了挑眉梢,“我同他回京做什么?侯爷不在,我嫁给鬼么?”
    赵胤沉下脸,“我眼下还走不了。”
    时雍听他语气凝重,思忖一下,问道:“侯爷还有什么事?晏兀两国,这一仗是打不成了。侯爷巧施妙计,扳倒巴图,扶持乌日苏。如今乌日苏无所倚仗,只能依靠南晏,可以说,此行,侯爷大获全胜。眼下,双生鼓你不急着找,而半山又带着来桑去了北狄。纵是侯爷有心想揪出半山,也是不易……”
    若是如赵胤所说,半山就是清虚观的清虚道长,那他就与邪君犯下的几个案子有关,以赵胤的性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到这里,时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惊讶地抬眼。
    “难不成侯爷想去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是北狄的国都。
    半山肯定会被哲布安置在此。
    为李太后祝寿,倒是一个好机会。
    赵胤没有否认这个想法,深深看时雍一眼,眸底有些黯然。
    “只是你我婚期,又得往后拖了。”
    时雍对这个其实并不介意,她毕竟来自后世,不会有自己已经是老姑娘的感觉,但是,看着赵胤眼里的内疚,她并不解释,而是黯然地瞄他一眼。
    “国事要紧,阿拾受些委屈,不打紧。”
    赵胤一听这话,突然展臂将她搂紧,下巴贴在她的发间。
    “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我已传信回京,让父亲挑个好日子,等我办好手头的事,马上回去。”
    时雍挑了挑眉梢,哦一声,又推他肩膀。
    “侯爷是想丢下我,一人独去?”
    赵胤皱眉,“不是一人……”
    “反正没我。”
    “阿拾……”赵胤望着时雍不满的小脸,唇角紧紧抿起,露出一个冰凉的弧度:“此行凶险。我尚不知会面临何种境地,怎能让你涉险?”
    时雍圈住他的腰,固执地反问:“敢问侯爷,阿拾可曾给你添过麻烦?”
    她理直气壮,自动忽略了那些“可能有过的麻烦”,两只漆黑的眼睛盯住赵胤,一眨不眨。
    赵胤皱眉,“不曾。”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带我?”时雍眯起眼看他,“我还能帮你的,不是吗?”
    赵胤沉默不语。
    他自是知道阿拾的能耐。
    可她是女子,他怎舍得她同她一般,长期在外颠沛流离?
    时雍看他不回答,便知有戏,立马直起身来,拉过他的手来,勾了勾。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赵胤:……
    他低头看着被女人紧紧握住手,微微一叹。
    “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时雍拉过他的手,圈在自己腰上,大言不惭地道:“宠着。宠着就好。”
    赵胤哭笑不得,“不害臊。”
    时雍笑着挑了挑眉,“有这么老奸巨猾的夫君,我若害臊,就只能被拿捏得死死的了。我才不上当呢。”
    赵胤看着她了然的眼,抿嘴不语。时雍却不准备放过他,突然揪着他的衣服,带着一股坏坏的气势逼过去,目光阴恻恻地盯住他。
    “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二位公主突然决定动身去哈拉和林贺寿,也有你的功劳吧?”
    赵胤一叹:“瞒不过阿拾的眼睛。”
    时雍不以为意地笑,“知道就好,往后看你还敢不敢骗我。”
    其实,这个不难推测。
    光启帝派去贺寿的使臣是白马扶舟。
    若非二位公主突然改了行程,赵胤自然要护送公主回京,又哪来的理由,堂而皇之地前往哈拉和林,还不引人生疑呢?
    ……
    因有二位公主随行,还要准备一些吃穿用度之物,前往哈拉和林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白马扶舟负责带人采买,而赵胤则在当天下午去了行营,安排差务。
    当天晚上,赵胤没有回来,但差了白执给时雍送来一盒琅琊酥糖和一只闷炉烤鸭,时雍喜上眉梢,将东西拎到陈岚屋里,母女俩边吃边聊,又是好一番说道。
    陈岚没有告诉她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要去哈拉和林,但是对赵胤这个女婿倒是赞不绝口,再三叮嘱时雍要懂得珍惜,不可恃宠生骄,然后便是一些女训女诫女德的教导。
    丈母娘看女婿,果然是越看越爱啊,都开始胳膊肘往外弯了。
    时雍忍住笑,正色道:“娘,万万不可。我若那般,侯爷就该不喜欢我了。”
    陈岚大为困惑,“为何?”
    时雍凑到她的耳朵,笑着低咕了几句,吓得陈岚白了脸。
    “当真?”
    “当真。”时雍挤挤眼,“侯爷爱好如此,就喜我虐他。”
    陈岚看着她,半晌合不拢嘴。
    她是怎么也想不通,赵胤那般英姿过人的铁血男儿,一副冷漠残酷的外表下,竟会有一个想要臣服于女子的爱好。
    “当真是……匪夷所思。”
    时雍一本正经,“不奇怪,若非如此,无乩馆早已有女主人,哪里轮得到我来?”
    陈岚想想赵胤的过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儿郎。”
    时雍差点笑喷。
    她扫了陈岚一眼,撕下一只鸭腿,放在她碗中。
    “吃吧,娘。女儿我自有分寸。”
    “唉!”
    ……
    次日一大早,天刚见亮,别院便被一阵马蹄声喝酒。
    元驰带了几个随从,自京师风尘仆仆而来。
    进了院子,没来得及拜见二位公主,便往玉姬居住的院子而来。
    这个别院只有这么大,没有单独的院子给玉姬,而且,也不方便差人看守。因此,玉姬和时雍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两个厢房紧挨在一起,元驰匆忙的脚步声,将时雍从睡梦里吵醒。
    她睡得沉,睁开眼,还有点懵。
    “谁啊?这么吵?”
    春秀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小声道:“是诚国公府世子爷到了,来看玉姬姑娘呢。”
    喔!还挺快。
    时雍揉了揉脸,有些惫懒的道:“传水洗漱,我要瞧瞧热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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