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帝静静看着赵云圳和赵胤,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像是适应不了刺眼的光线一般,许久没有说话。这些人这些事,明明离他那么近,又感觉那么遥远。
    “三月?”
    光启帝再次重复喃喃,抬起手来按了按头部,低头看自己的身子,没有了满身的鲜血,也不觉得伤口疼痛。
    若是只有几日,他伤势怎会痊愈?
    皇帝狐疑地看了赵胤片刻,接受了自己已昏迷数月的事实。他看了看赵云圳,又看看赵胤,似乎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这些日子,朝中可有大事?”
    赵云圳有些害怕赵炔,微微低下头,不敢言语,照常把问题丢给赵胤。
    赵胤没有动作,迟疑片刻,这才看着赵炔道:“事多且烦杂,陛下初愈,得容我慢慢道来。”
    赵炔若有所悟一般,点点头,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眯了眯眼,“病中时日,我偶有知感。你那个姓宋的小娘子,似是一直在照顾我?迷迷糊糊间,我记得,她说了许多话,说得我头痛得紧……”
    闻言,赵胤眸色微凉,眼皮耷拉下去。
    “为陛下效劳,是臣等应尽的本分。”
    赵炔欣慰地笑,“回头陛要重重赏她。”
    “陛下,她已是臣妻。”
    虽说还未过门,但礼数齐备,在赵胤看来已是既成事实。当然,他这么说,也是不给皇帝机会来反对。
    说完,看赵炔怔愣,赵胤接着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末了,看光启帝许久不言语,他后退两步,在龙榻前深深一拜。
    “陛下,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光启帝恍惚回神,摆了摆手,讷讷地道:“竟是发生这么多事情,怪不得父皇和母后要骂我……不是你无能,是朕无能啊。”
    赵胤仰头看他。
    皇帝面色无恙,可是说的话,却实在难懂。
    “唉!”光启帝突然重重一叹,看了看赵云圳,又对赵胤道:“你做得很好,把云圳也照看得很好,朕要好好地封赏你,为你加恩进爵。”
    赵胤面不改色,拱手道:“谢陛下。”
    光启帝似是有些累了,又对赵云圳叮嘱了几句,便摆手示意二人下去。赵胤原本还想请示皇帝朝中诸事的处理,岂料,赵炔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突然叹了一口气。
    “神游仙境,得遇父母,朕仿若大悟。人间道,总归一场空,帝王将相,百姓民丁,终究为有一死。罢了罢了。这江山,早晚要交由太子之手。”
    声音未落,皇帝突然敛了表情。
    “赵胤听旨。”
    赵胤一怔,连忙下跪候旨。
    光启帝沉思片刻,一字一顿严肃地道:“朕大病初愈,圣体欠安。朝中诸事,一如往常,由赵爱卿依律查办。”
    稍顿他又道:“太子赵云圳听旨。”
    赵云圳赶紧起身,恭敬应道:“儿臣在。”
    光启帝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正色道:“朕休养期间,着太子监国,以安国本……”
    上次太子监国,赵胤辅佐,还引来朝野不安,众臣私下颇有微词,如今皇帝一醒,直接下了旨意,那就是师出有名了,谁人还敢置喙?
    赵云圳有点懵,“父皇,儿臣还小……”
    光启帝微笑,“不小了。该为父皇分忧了。”
    赵云圳弄不明白了。
    皇帝还在,由他来主事,这不是大逆不道么?怎么就变成为父皇分忧了?他发现父皇一病起身,好像变了很多。这分明就是把江山社稷当成了重担,恨不得一股脑甩给他啊?从来只听过争权夺位的,少见把皇权当鸡肋的。
    赵云圳为难地蹙起眉头,“父皇,儿臣也想……”
    也想玩,也想耍,也想轻松地当米虫太子啊。
    “你什么都别想。有你阿胤叔在旁辅佐,大可放心。”光启帝打断了赵云圳的话,突然捂住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一副气都快喘不上来的样子。
    “你这孽子,是不想让父皇安心养病不成?”
    赵云圳小眉头蹙了起来,分明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不敢说出那等胡话来。
    “儿臣不敢。”
    他瘪了瘪嘴巴,望了赵胤一眼,低眉顺眼地应了。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赵胤看他一眼,望向龙榻上的皇帝,肃然施礼。
    “臣领旨谢恩。”
    ……
    离开乾清宫的时候,赵胤碰到了急匆匆赶来的宝音长公主,互相问了好,宝音赶着进殿看皇帝,没有多问霄南山的事情,赵胤也没有多说,告别了太子,径直出宫。
    若是时雍还在,后天便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婚礼是早就已经准备起来的,无乩馆里该置办的东西也早就置办齐整了,新房在三月上旬就已经收拾了起来,府里上下都等着明光郡主祈福回来,入主都督府,做府上的主母,怎会料到有这番变化?
    赵胤没有回无乩馆,他有些不敢看那刺目的红,只有忙碌、更忙碌,才能让他稍稍好受一些。一旦停下脚步,那种噬咬般的疼痛便会席卷而来,让他头痛欲裂,恨不能骑马出京,追逐阿拾而去……
    锦衣卫衙门里,元驰已然等他许久。
    他胳膊上绑着纱布,同肩膀一起吊了起来,风流世子此刻的模样看着有点滑稽,神色也不太爽利,一看便有些愁眉不展。
    “阿胤叔。”
    赵胤刚刚迈入门槛,元驰便从椅子上起身,迎了上去,亲自斟茶倒水,换上一张笑脸。
    “听说陛下醒了?”
    “嗯。”赵胤没有抬头,安静地品茶。
    “你进宫见驾了?”元驰又问,眼里的希冀仿佛长出了小翅膀来,跃跃欲飞。
    赵胤放下茶盏,抬头望住他。
    “有话直言。”
    唉!就知道瞒不过赵胤的眼睛。元驰不装了,收起笑脸,在他的下首坐下来,认真地问:
    “狄人部族的事情,陛下可有旨意?”
    赵胤眼皮微动,“陛下龙体欠安,此等旁枝末节的小事,岂能让他忧心?”
    元驰眼一暗,“那阿胤叔准备如何处理?”
    看赵胤不说话,他搓了搓鼻子,厚着脸皮望着他笑,“你看,能不能算了?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何谓没有发生过?”
    “前朝早亡,宿怨已消。我看他们如今在黄泉谷底,与世无争,也不打扰旁人,不与朝廷为敌,那就是我大晏的好子民,便由着他们去呗……”
    赵胤看着他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了片刻。
    “疾行,你贵为世子,怎会如此糊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观历史,没有任何一个王朝帝国可以容许另一个独丨立的小朝廷存在,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立为王,凭着天险,守着秘密,囤积富可敌国的钱粮。
    “如今与世无争,是争不过。谁敢保证往后不会壮大,不会与朝廷为敌?”
    前朝覆亡才不过八十余载。
    旧恨未远,记忆犹新。
    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卷土重来的野心?
    元驰心知赵胤说得在理,哑口无言。
    “昨日的景况,你也看见了。”赵胤冷冷扫他一眼,又拿起茶盏,语气平和地道:“我本无意杀人,是他们对朝廷怀有敌意。”
    元驰喉头发涩,说不出话来。
    私设刑室,关押朝廷官兵,强抢世子,逼迫成婚,囤积钱粮,意图不轨,抗拒官兵搜救,诛杀官兵数人……狄人所犯的罪行,《大晏律》随便翻开,就能定下好几条死罪了。
    “我知道我不该求情。”
    元驰抠了抠手心,神情极是不安。
    “可是,阿胤叔你也知道,玉姬与我成婚了……”
    赵胤有些意外,猛地抬头,手上的茶盏差点没握稳。
    那一场荒唐的婚礼,元驰竟然愿意承认?元驰那日的痛恨不似做假,他以为在狄人部族发生的事情,元驰是不甘不愿的,怎会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赵胤道:“疾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元驰低垂的头,忽地抬头,直视赵胤。
    “大丈夫行事,当顶天立地。那玉姬与我,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我怎可弃她不顾?”
    他说罢起身,躬身而拜。
    “求阿胤叔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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