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师的日子来得比时雍想象的快。
    天没亮,朱九就派了马车来接。
    宋长贵酒刚醒,听到动静,赶紧披衣出来,脸都吓白了。
    “何事如此匆忙?”
    朱九沉默片刻,看了时雍一眼。
    “大都督有令,此事不得声张,恕在下不能明言。但宋大人也不必紧张,办完事情,大都督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宋长贵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一双混沌的眼巴巴地看着时雍。
    “阿拾,你要当心点。别生反骨,好好听大都督吩咐,办好差事,早日回来。”
    时雍点点头,平静地替宋长贵理了理衣领,“阿爹,你好好做官。”
    说罢,她看一眼站在宋长贵旁边的王氏,莞尔一笑,“对你媳妇儿好点。少让她操心。”
    天亮前的京师城,雨雾弥漫,浸润了树梢。
    时雍看着这样阴冷的天气,觉得赵胤带上她,确实是英明。
    到了无乩馆,她没有去见赵胤,却被朱九带到了婧衣面前。
    婧衣身边,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瓜子脸,丹凤眼,细眉纤长,看上去极是利索,却不怎么说话。婧衣介绍说,她叫娴衣。
    “姑娘,先沐浴吧。”
    时雍直到如今尚不知赵胤要怎么去破青山镇的案子,
    来就让沐浴更衣?她有些奇怪。
    今日婧衣和娴衣都不怎么说话,待时雍极是周倒,一言一行谨小慎微,看来昨日妩衣的事情,吓到她们了。
    时雍没有睡得太清醒,半阖着眼由着她们收拾打扮。
    等一切妥当,时雍睁开眼,坐到铜镜前看自己,不由愣住。
    镜中女子身形曼妙,青绿绣金的窄袖上衣,外罩轻裘缦衫,一将裙儿高腰束起,一条青绦将她细腰衬得不盈一握,曲线动人。最紧要的是她们将她的头发盘起,梳成了一个妇人的三绺头。
    她还是个大姑娘呀,怎能梳这样的头?
    时雍吃惊地看着镜子里婧衣的脸。
    “婧衣姐姐,这是做什么?”
    婧衣一脸漠然,冷言冷语,“爷的吩咐。姑娘不必问我。”
    今儿婧衣也有好生打扮过,脸上敷了胭脂,可是,脸色明显憔悴,眼下青黑。时雍知她与妩衣相处日久,定是为妩衣难过,对她生出了怨恨。
    时雍皱眉道:“昨日之事,并非所愿。”
    正是因为知道婧衣和妩衣等人在赵胤身边时间很长。
    她才认为,会被赵胤处罚的人是她自己——
    刺妩衣手心那一针,其实也就刺了两个穴位,让她当时手麻而已,很快也就缓解了。
    “你不必抱歉。”婧衣唇角微抿。
    “我没有抱歉。”时雍轻笑。
    非她所愿,不是说她很抱歉。妩衣骂人打人,自有她的不是,触怒的也是赵胤,不是她。
    她只是预料错了结果而已。
    “我这个头发。”时雍看着这三绺头,很是不习惯,“这头发也是大人吩咐的?”
    婧衣眼皮垂下,嗯一声,脸上的情绪几乎快要掩饰不住。
    爷让她为时雍梳妇人的头发,是什么意思?
    时雍不懂,可婧衣却在这几个时辰猜测到结果,疼痛难当。
    一个男人让女人梳妇人头,那不就是要告诉旁人,这是他的妇人?
    而且,阿拾眼下这身衣服,全是赵胤吩咐他们从昨日开始赶制的,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这不是丫头的服饰,分明就是当家主母啊。
    婧衣不敢问,只能在猜测中痛苦煎熬。
    时雍瞧她一眼,大概从她脸上猜出了什么。
    笑了笑,她转过去,坐直身子。
    “婧衣姐姐不要多想,我和大人并无私情。”
    婧衣一呆,长长的指甲落在时雍的头上,许久没动。
    “主子的事,婧衣一个丫头不敢多想。”
    时雍浅笑,左右端倪着铜镜里自己那张变得美艳大方的脸,极不习惯,声音却十分平静。
    “婧衣姐姐是个通透的人,我这么说,只想让你宽心,我不是你的敌人。”
    默了默,她又道:“我不会抢你的男人。对你家爷也没有什么兴趣。你大可放心。”
    婧衣没有回答。
    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时雍看着镜子,忽然觉得不对。
    猛地转头,钗环翠响间,脑袋微懵。
    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赵胤。
    今儿的赵胤头戴凤翅盔,一身轻甲戎装,腰系长剑,既贵重俊朗,又冷峻风华,像个武将,换了一身打扮,与寻常那个锦衣卫大都督有些不一样,这模样儿看上去倒像时雍上辈子初次见他的样子——打马长街而过,英姿飒飒,引百姓欢呼,落少女春心。
    时雍心脏怦地一跳。
    只看了一眼,便垂目不再看他。
    “大人。”
    她起身行礼,婧衣和娴衣也赶紧福身,谦卑又小意。
    “爷。”
    赵胤站在那里没动,一张脸冷冷淡淡。
    “好了?”
    婧衣看一眼时雍,温婉浅笑。
    “爷看看姑娘这身打扮,可还满意?”
    赵胤没有说话,也似乎没有听到时雍和婧衣刚才的对话,面无表情地扫来一眼。
    “去花厅候着。”
    他转身就走,时雍这时才抬头,只一个背影,却被她看出了寒气森森。
    这是要做什么去?
    ————
    花厅里除了侍立的谢放,还有一对男女。
    男的看上去约摸三十左右的年纪,清瘦英俊,唇上和下巴蓄有黑色胡须,一身轻甲戎装,看上去精神奕奕。小妇人二十出头,小鸟依人般坐在男子的身边,一说话便弯起眼角,很是乖巧可爱,温良贤静。
    时雍看了谢放一眼,“谢大哥,这是做甚?”
    谢放小声说:“这位是昭毅将军裴赋,这位是裴夫人。你坐一下,等爷来再说。”
    那位爷的用意,时雍不好随便揣测,与裴赋夫妻二人对视时,微笑示意,便不再说话。
    这一等,就等了约摸两刻钟工夫。
    赵胤进来时,唇上和下巴贴上了黑胡须,穿着与裴赋一模一样的衣服,配一模一样的剑,身形高矮都差不多,乍一看,竟有几个相似——
    “大人?”
    裴赋和裴夫人也惊了惊,从椅子上站起来,久久不动。
    好一会儿,才惊叹地大声赞着“妙,妙,妙”,然后向赵胤行礼。
    “裴将军请坐。”
    赵胤拱手,看了时雍一眼,在她身侧坐下来。
    “我离京后,还得委屈裴将军一些时日。”
    裴赋赶紧摆手,“不委屈不委屈。能为大都督做事,卑职荣幸之至。”
    ……
    和亲队伍死了人,怀宁公主失踪的消息,被封锁严密,京师城里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倒是赵胤突染恶疾的事情,为人们津津乐道。
    卯时初,城门边的茶楼里,人声鼎沸,好事者议论说,赵胤身染恶疾是恶事做得太多,他那病恐会传人,这才封了无乩馆,不敢见人。
    彼时,日头刚刚升起,昭毅将军裴赋携夫人夏初叶,带兵丁若干,打茶楼前经过,从齐化门出,回乡省亲。
    裴赋是永平府青山镇人士,其祖父随着永禄爷靖难大军打到金陵城,后永禄爷即帝位迁都顺天,又举家搬迁到顺天府来。其祖父故去时,对故乡山水念念不忘,其父前些年解甲归田,便带妻妾回乡定居。
    裴家世代军籍,但品级都不高,裴赋的祖父、父亲最高也只做到正六品千总。
    到了裴赋这一代,裴家子弟都没落了,但裴赋却很争气,得赵胤赏识,今上也赞赏有加,官拜正三品,封昭毅将军,娶了魏国公府的嫡小姐夏初叶为妻。
    这次省亲,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车声辘辘入耳,时雍斜坐在马车里的软垫上,怎么换姿势都不舒服。身上的衣服繁琐不堪,颜色也十分老气,让她年龄至少大了五岁,还有那浑身上下的首饰钗环,稍稍动一下叮叮当当,很是愁人。
    “大人。”
    她掀车帘子往外望。
    赵胤没有同她一起坐马车,而是骑马而行。
    听到她的唤声,赵胤马步稍缓,走到车边,看她一眼。
    “叫官人。”
    “……”
    “夫君也可。”
    时雍吸气,“将军,大人,顺口。”
    赵胤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再纠正。
    “出城了。你睡一会儿。”
    “这样我怎么睡得着……”时雍扯了扯身上的衣裙看着他,突然叹口气,仰着头把下巴挂在车椽上,看着他阳光下的脸。
    “这便是你叫我练字的原因?”
    传闻裴夫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出嫁前曾是京师四大才女之首。
    这……她跟人家哪有相似之处?
    赵胤要找一个替代之人,也不该找她呀。
    时雍想想有些好笑。
    “我是不是要把琴棋书画统统都学会?”
    赵胤看她一眼,“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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