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字帖依然没有求到,不知雪姬能否赏脸再写一次《九歌》?”
    “写《九歌》倒是小事一桩,不过,这次可不用我再写篆体了吧?”江雪将胡琴放到旁边,过去铺开了纸张,压上镇纸,从三支毛笔里挑了一个看着顺眼的蘸上墨,回头笑望麻仓叶王,“当然,如果麻仓君坚持的话,我舍命陪君子就是——左右烧的也不是我家。”
    麻仓叶王不由得失笑,摇头道:“我已见到篆书写《九歌》的后果了,这次雪姬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吧,也不用特意模仿欧阳大家的字迹。”
    江雪略有些惊讶,回忆片刻,疑惑地说:“可是……麻仓君想要《九歌》帖也是因欧阳师——大师曾书《九歌》吧,我一无名之人所书又有何稀罕。”
    好险,又说错了,隋唐那会儿留下来的习惯太根深蒂固了,提到欧阳询她就会说成“欧阳师”,但愿麻仓叶王没留意。
    麻仓叶王似乎的确没有在意江雪话中的失误,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摇头答道:“我已见过篆书《九歌》,心满意足,此刻不过是喜爱雪姬书法,想要留存墨宝。”
    江雪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对方居然说得十分认真,不禁出现了瞬间的恍惚——她怎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呢。
    “……麻仓君就不要拿我说笑了,若你想要,我写来就是。”
    江雪重新蘸了墨,一边顺着毛笔笔尖,一边心内嘀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总不能是她很久没被麻仓叶王这么温柔的对待现在反而不适应了吧?
    是不是她这次重来的姿势不太对?
    第199章 占梦之人
    这些杂念在江雪真正落笔的时候也就消失了,变为了对书写本身的专注。
    如果这样的集中力也没有,当年江雪怎样也不可能在欧阳询手下出师了。
    麻仓叶王既然不要求江雪非得写欧体不可,她也就乐得不写了,一写欧体就想到石之轩,自找没趣,写写颜鲁公的颜体多好,方正君子,初见可敬,愈见可亲。
    一篇颜体的《九歌》写完,江雪习惯性地在最末题了名,放下毛笔,招呼对方来看。
    “麻仓君,你看这样呢?若是不满意的话,我回去再重写几幅,挑一个写的最好的送来。”
    麻仓叶王一直在旁观看,此时稍微走近,草草扫过《九歌》正文,视线停在了最后的署名上。
    “江书玉……雪姬名讳为雪,书玉何意?”
    江雪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咯噔,慌忙扭头,不当心之下差点把脖子给扭了,一手按着脖子低头看向纸上的墨迹,一看就心里叫糟。
    平时还好,写信什么的她都记得写“江雪”,一要正正经经写字、尤其是拿来送人的字,她就习惯性地把“字”给写了上去,刚才都下意识地想要掏出印来盖,摸了个空才作罢。
    她一时间迟疑起来。
    “这个……这……”
    麻仓叶王见江雪一脸为难,体贴地说:“看来是我问的唐突了,雪姬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当做没听见吧。”
    “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如果对方咄咄逼人,江雪可能就会顶回去了,现在麻仓叶王这么客气,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反正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摆摆手,笑着解释,“麻仓君也知道,男师女徒、女师男徒总是惹人注意,难免多些闲言碎语,我当年学书法的时候,师父对外称我是男徒,说‘雪’字太过女气,给我化名书玉,后来我索性当做了字来用。平安京中没有用字号的习惯,我也就从未对麻仓君提过。”
    严格说来有身份的女子不但名不能外传,字也不能传的到处都是,不然哪里来的“待字闺中”这个成语,不过到底那是个江湖剑侠的世界,在外奔走扬名的贵女太多了,李秀宁、宋玉致,相比之下,她区区一个江书玉算什么。
    “字吗?”麻仓叶王恍然大悟,他研习汉学自然知道姓名字号之别,笑道,“倒是没有想到雪姬有字,这样说来,是否应当称雪姬‘书玉’才好?”
    江雪慌忙摇头,哭笑不得地说:“别为难我了,我朋友唤我‘十一’的都比唤我‘书玉’的多,或者直呼‘阿雪、雪儿’的也不少。”她想了想,补上一句,“也有人喊我‘雪雪’,不过也就一个人这么叫我而已。”
    江雪此时的神情太过柔和,显然是想起了至交时不由自主流露出的亲昵依恋,那种纯然的信赖、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下意识的维护都太过明显,这样温柔的情感使得她的声音也更加柔婉动听,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多听一会儿。
    麻仓叶王微微一怔,被那一瞬间传来的模糊的心声与极为清晰的喜爱之情打动,竟起了探询更多的心——而他本已打算要和“藤原雪姬”保持着一个不会太接近的距离。
    如果不更加接近,不投以更多感情,就不会失望,也不会痛苦。
    正如先前她所想的那样,“藤原雪姬”或许是“麻仓叶王”唯一的朋友。
    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可是,“江雪”每每展露出过去不曾显现的一面,让他忍不住想要了解得更多。
    话说出口之后,麻仓叶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
    “想必那一定是雪姬很重要的人吧。”
    “那是自然!”江雪毫不犹豫地回答,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温柔,眉梢眼角都浸满了笑意,“苍苍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互相托付生命的挚友。我非常的……喜欢她。”
    “互相托付生命……吗?”麻仓叶王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能够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想必雪姬过去与苍苍小姐曾经有过生死一线的时候吧?”
    “岂止啊……”江雪叹了口气,想到她和苍苍相识的地点,眼前就不断地闪过记忆的残像,说是百感交集也不为过,“我们……曾经一起走过了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岁月。”
    艾恩格朗特的风景掠过眼前。
    她们曾经一层层走过的迷宫,一次次深入的丛林,冰原、深谷、熔岩、雪山,那真的是一段“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的岁月。她们为了活下来而战斗,因为战斗而变强,因为想要活着回家而一再地投身到最危险的前线去。
    苍苍出现之前,“狄俄涅”是鼎鼎大名的独行玩家,既不参加任何公会,也不和人组成固定搭档,虽然也认识了一些同为独行玩家的朋友和一些生活玩家,但她始终独来独往,拼命地练级,等级比桐人这个号称“封弊者”的家伙还要稍微领先一点。她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敢信,每晚休息都要抱着手中的冰剑才能感觉到扭曲的温暖。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到什么时候,或许哪一天她就会变成迷宫深处飞散的流光之一,成为攻略组中新的牺牲者,她不敢停下,不敢休息,强迫自己面对着怪物,不断地向前——如今回想,她就像已经拉到了极限的弓,随时可能断弦。
    幸好命运没有抛弃她。
    在“狄俄涅”将要精神崩溃的时候,她遇到了“苍苍”——那家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路到了迷宫深处,想要出去的时候因为打不过外面的怪物,只好可怜兮兮地躲在角落里,期盼会有攻略组的人出现。
    然后,江雪就捡到了“苍苍”。
    照理来说,带着一个拖油瓶会更加费力,但是,那时候江雪竟然感觉手中的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轻、更快。
    她带着苍苍从迷宫出来,后来,两人渐渐成了搭档——苍苍转了盾手,买了一面大盾,一开始筋力值不足都拿不起来,只能龟缩在盾后一动不动,简直就是在战场上搞笑的。
    江雪想到当时的情形就想要笑。
    “她……是个很可爱的人。总是充满活力,勇敢无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绝望,即使一时沮丧也很快就能打起精神……”
    麻仓叶王认真地听着,渐渐在心中描绘出了一个形象。
    “我觉得……她就像是太阳,能够给身边的人带来光明和温暖。每次我难过的时候,只要看到她、跟她说上几句话,就会开心起来……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能够认识苍苍,能够和她成为朋友。”
    江雪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向麻仓叶王,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闪动,满是兴奋。
    “假如麻仓君能够认识苍苍的话,你也一定会喜欢她——没有人会不喜欢苍苍。即使一开始不合,最后还是会投降,就好像即使有人嫌日光刺眼,但若是太阳再不升起又会更无法接受。说起来,麻仓君就像是月亮一样,即使你在白天如何拼命想要隐藏,一旦天色暗下来,光辉依然会投向大地。”
    而且心情变幻莫测,也颇像变幻的月相。
    不过江雪把这句话咽回去了,她怕说出来的话,眼前的麻仓叶王就要上演脸色不变心情大变了。
    麻仓叶王不料江雪会突然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愣了会儿才接话。
    “我相信雪姬的朋友一定是极出色的人,你才会用太阳来比喻她。”
    江雪特别开心地点头,随后有些遗憾地说:“这么一说,没办法让你见到苍苍真可惜啊。苍苍可有趣了,再平淡的生活中都能被她找出乐趣,以前有一次我们迷了路,她拿出一个本子,每天画着我们和附近景物的合影,振振有词地说万一我们记性不行,还可以翻翻画看有没有走回头路——可她画得都是什么啊,一直都在画我们站在树旁,每棵树都画的一个模样,最后居然不是根据树干模样而是根据树杈高度来判断的!还有一次去钓鱼,她力气不够,没握住钓竿,直接就进了水,回来的时候抱了几条鱼,跟我说大丰收。”
    她是弄不明白了,也许换成苍苍的话,能知道为什么麻仓叶王同样的表情可以是完全不同的心情,说着说着会突然翻脸?
    据说那个流沙的首领也是一个毛病,最后还不是死心塌地爱上了苍苍。
    麻仓叶王心里生疑,微微皱眉问道:“雪姬的友人……在大唐吗?”
    哪里在大唐……年代最近也是秦朝了。
    江雪摇摇头,“见不到啦。”
    秦尚在汉之前,更在隋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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