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叶王一抬眼,淡淡地说:“白龙神子目前还不知道,黑龙神子,你已经因为她受过伤了。”
    江雪竟然无言以对。
    麻仓叶王又补上一句。
    “设若鬼族来袭击的时候,只有你在白龙神子身边,你会站在她身后,还是在她身前?”
    江雪本想要回答,但话到嘴边,她已经明白了麻仓叶王想要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怎么可能躲到茜身后去?”
    麻仓叶王都懒得说,一个眼神就表明了心情。
    挡在龙神神子身前,你能不受伤?
    江雪无以辩解,只能拿起那半杯酒。
    “我的错,我自罚一口。”
    麻仓叶王冷眼瞧着江雪皱着眉把那口酒咽下去,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雪姬而言,黑龙神子值得你赌上性命去信任吗?你应该知道,对于所有人来说……你比黑龙神子重要得多。若是有什么万一,就算用她的命也抵不过。”
    江雪只能再次搬出了已经说过好几次的理由。
    “因为兰姬的眼睛里写满了求救啊……”
    麻仓叶王审视着江雪,追问道:“你如何能确定那不是伪装呢?你怎么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此轻率地相信险些杀了你的人……这可不像你。”
    江雪支吾了一会儿,小声说:“没人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吧,只能选择去相信或者不相信而已。我觉得那样的眼睛不可能作假……因为我见过啊。”
    麻仓叶王轻轻挑眉,笑而不语,看样子并不相信江雪的话。
    江雪将只剩下一小口的酒盏拿在手里转了一会儿,这才做好了心理建设,轻声叹息。
    “我见过啊……眼睛里写满了‘救我’的模样……在镜子里……见到过……”
    麻仓叶王瞬间笑不出了,几乎是震惊地看向了江雪。
    江雪仍然慢悠悠地转动着手中的酒盏,忽然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清酒,皱了皱眉,忍不住说:“坦白说,我真不懂为什么平安京喜欢喝这样的酒,要是你们喝过大唐的酒,估计也会觉得这比水还难喝。”
    麻仓叶王还在平复心情,没有接话。
    江雪继续说:“当我求救的时候,没有人来救我。现在我看到了同样的眼神……我想要救她,就跟我想要救我自己的心情一样。或许你觉得很可笑,不过我就是这么想的。”
    一阵异样的沉默蔓延开来,两人都没有说话,这样安静了许久,江雪甚至又倒了一杯酒,皱着眉喝了一半。
    每个人都要问一遍,每个人都要说一遍。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无法放下兰姬——她真正可怜的、同情的、想要伸出手去拉一把的,并不是兰姬,而是她通过兰姬看到的过去的“自己”。
    嫉妒白龙神子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保护、为黑龙神子颠沛流离的境遇而心酸、被伤害了也能轻易原谅,并不是因为她多么喜欢黑龙神子——她只是将“过去的自己”投影在了黑龙神子身上,因而透过黑龙神子试图对“过去的自己”施与同情和关怀,想要穿过时间的隔阂,伸手去拉起过去的自己。
    江雪自嘲地说:“很奇怪吗,现在被万千宠爱的‘藤原雪姬’还会有对着镜子哭着喊救命的时候?”
    麻仓叶王的神情变了,并不是同情,也不是嫌弃,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理解。他轻笑一声,反问道:“那么,雪姬会觉得我从前是个四处流浪的孤儿很奇怪吗?”
    江雪顿时一怔,呆呆地转头看过去。
    “麻仓君……不是自幼拜在……呃、尊师门下吗?”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吧?
    “不是哦。”麻仓叶王微微一笑,忽而抬头看向了月亮,“在遇到师父之前,我被人当做‘鬼之子’追杀……母亲也被愚昧的村人害死。我发誓为母亲报仇,因而招来了‘鬼’——”他一手指向自己的心口,“我的心中,栖息了‘鬼’。我借助‘鬼’的力量杀掉了仇人,也险些走上无法回头的路。幸好……我遇到了师父。”
    江雪才松了口气,就听到麻仓叶王接着说:“但是,数年前,师父把师兄化为式神,想要摧毁平安京……我无法赞同。在我还没有做好与师父敌对的觉悟时,师父被师兄化成的式神杀死了。师兄死了,师父也死了……我们这一支流派,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因为当时只剩下了我,保护在场的贵族们的功绩就都算在了我身上。天皇一直因此感念我救命之恩,却不知道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师门惹下的。当然,那时候幸存的贵族也有认为我非常碍事的人。我既不想费力去保护这些人,也懒得离开平安京再寻找居所,就这样吧。”
    原来如此……
    难怪天皇会认识麻仓叶王,而麻仓叶王有这样的才华竟然一直委屈在从七位。
    江雪不知道该说什么,静了会儿,开口的时候居然说出了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但是,令堂一定很爱你吧。”
    麻仓叶王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啊。是的。”
    江雪无法控制地笑了起来,仰头打了个哈欠,抬手擦掉了溢出来的泪水。
    “多好啊。比起想要杀掉我的亲生母亲要好多了吧。”
    麻仓叶王的手一抖,酒盏险些掉在地上,他立刻用风术把酒盏卷了回来,但他根本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江雪,几乎无法置信。
    第128章 醉酒误事
    江雪以一种比刚才麻仓叶王说起过去被人称为“鬼之子”还要平静的态度说起“母亲想要杀了我”,就像是在说昨天下雨了一样,充满了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从容接受的淡定。
    但是,她心里是否真的这么认为呢?
    “江雪”是否打从心底里认为母亲会想要杀死孩子是正常的呢?
    如果是的话,她就不会因为“伦子夫人”不惜推出藤姬也要保住彰子而感到惊讶,不会因为“伦子夫人”对她这么好而感到巨大的荒诞。
    事到如今,才让她知道“母亲”会是什么样,又有什么用呢?
    事到如今啊……
    在她心里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已经被过去那些温馨又疯狂的画面占满了以后。
    江雪举杯邀月,喝掉了剩下的一半,突然觉得清酒也没那么难喝了。
    “我觉得最可笑的话就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小时候都没见过父亲,只有母亲。母亲一时爱极了我,百般呵护,叫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都不让我出门,生怕我遇到危险……一时发起疯来又拿着刀追着我砍,说我长得那么像她,将来肯定会跟她一样惨,没有人会真正爱我,只会在我年轻漂亮的时候迷恋我的脸,一旦腻了也就会抛弃,还不如早点死了早点解脱。”
    埋藏多年的往事被挖出来的时候,她竟然都已经不觉得疼了,也不再总是揪心自责,可能是因为已经过去了太久,对她来说,这些事情都比在那个钢铁浮城还要遥远了,久远到她都要想不起最开始的名字。
    她曾耿耿于怀于母亲为什么对她忽好忽坏,难免会想“如果我怎样怎样”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想了呢?
    或许,就是在她站在艾恩格朗特的草地上,手握着单手剑,清楚地知道“如果在这里死了就是结束”的时候。
    她不再仰仗于母亲心血来潮的“宠爱”才能活着,而要依靠自己的剑来活下去,也只能依靠自己手中的剑。
    江雪停顿片刻,整理了一下心情。
    真没想到,她现在居然可以笑着跟人说这些事,就连苍苍也不知道这些。
    “我小的时候总是不懂……为什么母亲的心情忽好忽坏……我只能尽力讨好她,希望她能够一直喜欢我,一直对我好,少打我几次……但是,母亲发疯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她提着刀追我,疯狂地大喊大叫、又哭又笑,我很害怕,我不得不往外跑……天太黑了,母亲喝醉了,一不小心摔进了河里。”
    说到这儿,江雪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或许,她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想了什么吧——毕竟,她那时候还不是江雪,还不是充分被肯定过自身才华的“江十一”。
    江雪低声叹了口气,近乎愉悦地笑着说:“我站在河岸边,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什么也没做……没有呼救,也没有去找竹竿……我就那么看着……”
    一瞬之间,江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
    她站在河边,看着幼年的自己和河中央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而平静地下沉的母亲。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在她心中最深刻的一幕,宛如诅咒一般深深地印在了她的骨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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