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窍的考验,并不会保证,每个人都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出关。像是谢云书就未经历第九关的考验。但往往在离开天窍时,进入其中的修者,都进入到了一个对自身而言,仿佛死关一样的节点阶段。跨过去则海阔天空,跨不过便会停步不前。
    而对问菩提来说,无法解决自身对“佛”的质疑,那他也就将永远困于心中囹圄。
    不过,突如其来的杀人之举后,问菩提庄重孤立当场,任凭宗佛发落的举动,却使得本就措手不及的灭度梵宇修者,更加云里雾里。
    唯独宗佛稍一错愕,旋即正色长叹,从容回道:“汝心向佛,灭度梵宇无不渡之理。汝心有问,吾愿倾耳恭听。”
    “一如往昔,我处死这群猂族,于宗佛而言,是对是错?”
    “你是问菩提,也非问菩提。施主今生已非灭度修者,法宗戒律本不当继续沿用。对错与否,端看汝心自持。”
    不愿再重复旧事,宗佛沉默许久,而后斟酌说道:“但,于我而言,仇恨不该延续。邪念既泯,当予恶者重头开始的机会。若因此受众生怨怼,吾亦甘愿万千骂名加注我身。”
    “宗佛宽仁,我从未质疑。亦从未设想,灭度梵宇之举,仅在满足个人私誉。梵宇所修,非不见因果,实乃不昧因果。众生所愿,以直报怨,或难谅解个中道理。但,纵受众生之怨,宗佛等诸位修者也宁可概括承受,以此斩断仇恨,亦属大慈悲心。”
    宗佛不欲问菩提受刑,转念撇清了问菩提此世,与灭度梵宇的渊源。
    而问菩提此刻有此一问,却是心知不论今日结果如何。之前众多江湖人士,对灭度梵宇的不满已有积累,于门派声誉之损失无可挽回。
    唯有借此机会,剖白各自理念,方能赎清外人质疑,收回部分公信力。
    眼下天地主宰等邪魔威胁巨大,怎能容许内部生乱?
    这一点,只能自宗佛为始,问菩提终。
    因为知道宗佛为人品行高尚,乃是敦厚长者。问菩提才将第一个问询的目标,放在他的身上。而也只有宗佛能够妥善回应问菩提,相互的信赖,方有机会促成两全其美的结果。
    看,这个老和尚还是挺讲道理的,没为难杀人的问菩提——
    只有让众人产生这样的念头,接下来的辩论,才有继续探讨的必要。
    毕竟,一群江湖大老粗,到底懂不懂佛门修法,那根本无所谓。问菩提刚刚替大家报了仇,总归会多获得几分信任——
    原来灭度梵宇是这么个意思。不理解归理解,反正只要老子的仇两清,痛快了就行!
    至于问菩提具体说了什么,愿意去听明白理解的也没多少,最多想着不能让问菩提吃亏就是。
    而灭度梵宇的和尚,纵使被问菩提的行为震怒诧异不已。可在宗佛之前,终究不会逾矩,事后仍有解释余地。
    但,宗佛可以做到坦然,不在意外人对灭度梵宇的看法。问菩提对“比丘杀人”之说,却仍有诸多不解困惑。
    问菩提刚刚杀人之举,或许并非最佳解决问题的方案。却已将天窍六十年闭关沉淀下来的困苦宣泄,也是无法再将长久迷惘憋在内心吞忍。
    天窍一甲子痛苦经历,将人逼到了一个极限,总归得要有一个出口!
    许多往日憋在心里的话,终能敞开胸怀一叙。
    问菩提道:“比丘杀人,作何解释?此问,当初师尊亦问过佛剑分说。师兄的回答唯有‘分说,不分说,不由分说’。寥寥九字,意涵万千。但我知晓,师尊虽赐师兄佛牒,赦免其杀生罪。可在师兄心中,杀生终究有罪。杀生斩罪,唯愿一人置身无间,担众生业。无论同行之人多少。但佛剑所求,却永远是一肩独扛。负担沉重,非常人能设想。”
    “也是因此,前世佛语死于佛牒之下,方令你今生仍旧难以释怀。”
    宗佛叹息道:“过去之事,已然过去。你,因何不能放下?”
    “前世受罚,今生无罚。感谢宗佛体谅,却更令我无法尽述个中思绪。”
    长年困锁不解,此刻却平静说出,问菩提沉声说明道:“我所不能放下的,不止是罪责,也是亏欠。累大和尚因我承罪,是问菩提的过错。”
    “很好。”
    宗佛眼中浮现睿色,不予追究前愆,仿佛对问菩提今日谈吐,格外满意与欣喜:“过去,你从不将对佛的质疑说出口。此刻无论你是否心中有解,我皆为你而欣慰。”
    “欣慰?”
    “阿弥陀佛——”
    望着一地猂族尸首,宗佛难掩心中悲悯。然而木已成舟,无从改写。宗佛唯有自责,却从未将过错推到问菩提的身上,突来一问:“菩提,你是佛吗?”
    “我……菩提作树原非相,玉镜生尘岂是心?”
    “众生皆佛,众生非佛。你既知,菩提作树原非相。那生于圣菩提下,就不该成为你的负累。你,太在乎佛了。”
    宗佛道:“这一世,因上一世之经历。你质疑出身,而动摇本我。你在意佛剑为你承罪,而起心猿。你更在乎,佛是否真如灭度梵宇所推崇,对否?”
    此时此刻,问菩提犹能平静回道:“吾不讳言,如同前世一般,对梵宇以渡世三昧强渡罪者的行为,存有异见。”
    “那,你可知佛剑如何说?”
    宗佛自问自答道:“佛剑说,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是为护尚存之众生而杀,为断未造之罪业而斩。吾从不怀疑,你能理解佛剑的用意。”
    “以佛门而言,杀我,于佛剑已是大罪。”
    比起宗佛,问菩提要对佛剑分说更加了解。
    而在神州佛门,此罪非戒律所约束之罪,实是指代修者所担杀人之业。正因如此,问菩提才不能原谅自己,让佛剑因他多承担了一份罪业。
    此中深意,非佛信者,自然无从体会。但宗佛与问菩提,皆深修此道,却是不难交流。
    宗佛稍一沉吟,又道:“那,佛剑可曾畏惧此道之艰难?”
    “不曾。”
    “他不在意,你又因何在意?梵宇不在意的,你又因何在意?或者,你心中在意的,究竟与佛有何关联?”
    不得不在意……区区五个字,在跟宗佛说到这里之时,问菩提却突然难以为继。只最因后一问,使得问菩提联系前后,终于明悟了宗佛真正的意指所在。
    或许词句太少,难以领会。但禅机之道,本就如此。问菩提已然陷入深思。
    他在乎佛剑承受不可承受之重,佛剑始终甘之如饴。
    他所质疑的从非是佛,而是灭度梵宇所阐释的佛。而灭度梵宇所阐释的佛,不过是佛剑分说一样,不同道路上的坚持与选择,无关对错。
    因此,渡世三昧纵使苦主不理解,为世俗所罕能接受。
    哪怕被外界骂作多管闲事,宗佛依旧夜以继日,始终践行善举,以渡世三昧断仇恨之枷锁,宁受不被谅解的责难,将一切骂名归于自身。哪怕这条路不一定正确,或将承受极大的恶果,那也是宗佛自身所愿。
    一刹那,与宗佛之间的来回对谈,倏忽在脑海百转千回,化作一道灵光,穿破层层迷雾,重复菩提本相。
    下一刻,问菩提竟突兀地答非所问:“菩提受教。”
    宗佛奇道:“教在何处?”
    “往后得遇不平,当践自身之念,而非外人好恶。佛剑也好,宗佛也罢,皆非菩提所欲。”
    “如此,甚善。汝此身已非梵宇之人,亦不必在意天佛尊之传承。修为因,行是果。你心怀已开,当能不昧因果。”
    问题,从来就不在“比丘杀人”。
    这一点佛剑明白,宗佛清楚。唯独问菩提当局者迷。
    就像是世人觉得,佛剑分说杀了恶人很爽很解气,但其实佛剑分说根本不爽,他只是纯粹抱着孤身负罪入地狱的大慈悲心,步步维艰。
    就像是世人看来,灭度梵宇强渡罪人,启发善念,脱裤子放屁,不如杀了干脆。可人家要的,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善果,而非仇怨的累积。
    观感体感有差别,所求却殊途同归。
    宗佛看似是在开解问菩提心结,实则是暗述根本之道,罪业在谁反成了最次——喜不喜欢无所谓,本来就不用因循守旧。
    可若说得太过直白,难免会生知见障,平白落了下乘。
    问菩提重生以来,始终闭锁心门,纵使是一直陪伴他的静如禅,亦难窥全貌。
    这也是为什么,宗佛一开始会很高兴,问菩提愿意敞开心扉一谈——照问菩提的悟性,原不必长久困执于此。
    而只要问菩提不在意。无论今日过后,因为问菩提处死异殃猂族,导致其他两教旧事重提,追究上一辈子的事,会有怎样的责难。又或者,灭度梵宇内部,修为不甚的僧人,对问菩提将抱有怎样的看法。在宗佛看来,那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天下之大,何处不修行?
    见问菩提当真开悟,宗佛由衷而喜。但在此时,骤见灭度梵宇内部,圣菩提光明大作,竟见无俦圣气漫至山门,即与问菩提久违链接,佛元滚滚交互。
    “此身不在梵宇,此世不受师恩。吾心向佛,当见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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