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有惰性的,一个习惯了奢侈享受生活的老军阀,没有特殊原因,是不会甘愿居住在条件一般的公寓的。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使得邹凤奇愿意暂时放弃对居住环境的要求。
    不管是什么原因,能让邹凤奇暂时忍受平凡的生活环境,这都说明这个原因非常重要,有利用价值。
    随着‘肖先生’一声令下,上海特情组情报二组立刻行动起来。
    一天过去了。
    邹凤奇当日呆在公寓,哪儿也没有去。
    两天过去了。
    “邹凤奇今天出门了,有一辆小汽车来接他。”豪仔汇报说。
    “去了哪里?”程千帆立刻问。
    “我查了下,小汽车是三井洋行的。”豪仔说,“当时路面上车子比较少,为了避免暴露,我们没有跟踪。”
    “什么时候回来的?”程千帆思忖片刻,问道。
    “出去了大约三个小时,不过,送他回来的不是原来的那辆车。”
    “查到车子情况没?”
    “还没有。”豪仔说道,“是一辆新车子,牌照是自己临时安装上去的。”
    “私家牌照。”程千帆沉吟着点点头,“去查,这是一个线索。”
    “浩子已经在查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豪仔说道。
    ……
    程千帆点点头,李浩这个交通组组长绝非他任人唯亲,浩子识字上面稍微差些,但是,对于数字、字母排列非常敏感,李浩的脑子里可以说是装着法租界几乎大多数登记在册的汽车车牌以及那些被‘允许’上路的私制车牌号码。
    是的,法租界虽然已经有车辆号牌制度,但是,执行的不彻底。
    有些权贵、豪商买了新车,为了彰显特殊,甚至不愿意去上牌照,便自己弄了个车牌挂上去。
    可谓是威风凛凛的特殊牌照。
    至于说巡捕是不是会对私家牌照罚款,看情况。
    大佬们的车子,哪怕是横着过马路,巡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小汽车,巡捕都会高看一眼。
    自制牌照的小汽车,更是一时之间成为了租界惹不起的大佬的象征。
    故而有些‘瘪三’‘闯空门’的,想办法搞了一辆小汽车,自己弄了牌照,招摇过市,有时候竟也可以唬的巡捕不敢盘问。
    不过,这都是前几年的情况了,现在租界对于车牌的管理较为严格了,不允许私自给车子上车牌了。
    故而程千帆认为车牌的线索很关键:
    如果对方是套牌的话,反而难查。
    这种自制车牌的小汽车,要么是某位大人物新添置的爱车,要么是一些江湖朋友坑蒙拐骗的专用座驾,只要巡捕房想要查,很快就有消息反馈:
    前者,巡捕房内部打听一番,自然会有收获。
    后者,只要巡捕房发话,有的是三光码子将那些江湖朋友卖了换酒钱。
    ……
    “巡长,有没有可能是日本人的车子?”豪仔问道。
    “可能性不大。”程千帆摇摇头。
    日本这个民族很奇怪,他们面对暂时比他们弱小的中国人的时候,趾高气扬,做出的事情突破良知和人性的底线,但是,在面对比他们强大的国家,或者说他们目前暂时不打算得罪的势力,则会表现的较为守规矩:
    这个守规矩是有条件的,他们认为需要守规矩的时候,会表现的非常彬彬有礼,而在某些场合,日本人会表现的咄咄逼人,乃至是显露阴险狡诈的一面。
    就拿小汽车车牌来说,日本方面的正常的商行、会馆、乃至是日资学校、日侨等,他们都会乖乖去办理车牌,并且绝少有去使用私制车牌的。
    特高课等日特机关的车辆,则多是挂在日本商社的名头下,使用正常牌照。
    皮特就对日本人的两面性表示无法理解:
    有些时候,这些日本人还是守规矩。
    但是,随着日本占领上海,即便是此前循规蹈矩的日本商人,也开始表现出咄咄逼人的一面,不断、试探侵犯‘欧洲第一强国’在上海滩的势力。
    程千帆有一个感觉,送邹凤奇回公寓的这个小汽车的信息,能够给他带来惊喜。
    ……
    春风得意楼。
    “帆哥,查到了。”李浩喝了一口水,对程千帆说道。
    “喘口气,慢慢说。”程千帆选择的是二楼的雅间,他朝着楼下的戏台看了一眼,正在唱的是《穆桂英挂帅》。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好!”程千帆鼓掌叫好,朝着服务生打了个响指。
    “程巡长赏十个花篮!”服务生高兴的喊道。
    十个花篮便是五十法币,称得上相当豪爽了。
    “那个小汽车是逸园跑狗场的。”李浩说道,“车子的主人是跑狗场的副经理官应桢。”
    “官应桢?”程千帆右手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视线看着正在楼下台子上唱戏的乔春桃,面上露出欣赏戏曲之色。
    官应桢此人,他略有所知,此人在上海滩颇有名气,嘉定人,颇有家资,在花旗国留过洋,前两年与人合伙再逸园附近开了跑狗场。
    “邹凤奇为何会坐官应桢的车子回来?”程千帆问道,“打听到什么没有?”
    “是约好的?还是巧遇?是临时约好,还是早有相约?如若是巧遇,为何会巧遇?是堵车?车子坏了?还是邹凤奇和官应桢去了同一个地方,回来时候正好顺便捎回来?”程千帆语速较快,但是,吐字清晰。
    “明白,我一会就去查。”李浩表情严肃点点头。
    ……
    离开春风得意楼的时候,程千帆回头看了一眼戏台。
    平素里,乔春桃给他的感觉就是:
    人活着,心已死。
    桃子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
    此时此刻,看着戏台上的乔春桃,程千帆的感觉就是桃子活了,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乔春桃,一颦一笑,眉眼间自有妩媚风流!
    程文藻是浙江人,喜欢听昆曲,同时竟也喜欢听京剧,程千帆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小也喜欢听。
    他为这门古老的戏曲感到自豪,‘唱念做打’可见功夫,‘生旦净末丑’各有韵味,服装美,身段美,唱腔美,
    程千帆觉得,桃子本有机会成为名动一方的大青衣的。
    是日本侵略者将一个大青衣活活逼成了‘活死人’一般的冷血特工。
    ……
    车子不动了。
    “怎么回事?”正在沉思的程千帆抬头问。
    “帆哥,堵车了。”李浩说道。
    租界本就‘繁华’,日本人占领华界后,大批华界市民涌入租界,租界似乎更加繁华了,经常交通堵塞。
    这主要是因为道路上的各种交通工具杂乱无章。
    既有电车、小汽车、黄包车,还有老式独轮车、手推车,甚至还有骑马的。
    各种车辆无秩序混行,就经常造成拥堵,争吵甚至打架也时有发生。
    为此租界曾专门颁布了工部局车辆行驶管理法规,其中规定了不少限速、限行措施。
    例如,上海法租界便明确规定:车速不能超过每小时二十英里,否则罚款。
    “你去看看。”程千帆说道。
    “是!”
    李浩下车,找了个路人问了问,不一会,李浩回来了。
    “帆哥,是那帮安南人在撬照会。”李浩说道,“一个车夫不愿意被他们撬走照会,和他们吵起来,安南人拎着警棍将车夫和乘车的客人都打的头破血流,安南人不仅仅抓了车夫,还抓了那个试图反抗的乘客,其他车夫抱不平,双方发生了对峙。”
    ……
    所谓撬照会,也就是巡捕借口违反交通规则,没收掉黄包车的牌照,再迫使车夫花钱赎回。
    法租界当局规定,每个执勤的巡捕每个月至少要撬照会三十五张。
    不仅仅黄包车,三轮车也会被撬照会。
    譬如说,黄包车被撬照会,每张罚款五角钱,三轮车每张一元钱。(ps1)
    华捕还好一些,安南巡捕最不是东西,他们每个月都会大大超额完成撬照会的任务。
    这些安南巡捕在马路上看见空车,不管是黄包车还是三轮车,不管违章与否,立刻强行扣留,撬去照会。
    黄包车夫与之理论,往往会遭受毒打,然后被关进巡捕房,最后甚至倾家荡产才将人捞出来。
    故而,在法租界,最声名狼藉的便是安南巡捕,他们和公共租界的红头阿三齐名,最为普通百姓所憎恶。
    程千帆皱着眉头。
    “你去,让那帮安南人滚蛋!别挡路!”程千帆冷冷说道。
    “是!”
    ……
    “不不不,不能放人。”带队的安南巡捕阮智齐摇摇头,“这个车夫打伤人,要赔钱。”
    “凭什么?”
    “是你们先打人的!”
    “阿怀拉车累了,停在这里喘口气,你们就上来抓了他,要撬他的照会,还打伤了客人,凭什么?”
    一个中年车夫喊了一嗓子,众车夫安静下来。
    “你说赔多少?”中年车夫问道,他知道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吃亏是苦哈哈的车夫。
    “五十法币!”阮智齐竖起五根手指。
    车夫们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安南巡捕不仅仅倒打一耙,还如此狮子大开口。
    “阮警官,您莫开玩笑。”中年车夫挤出笑容说道。
    “没有开玩笑。”阮志远笑得开心,“现在是八十法币了!没有钱,扣车,抓人!”
    他就喜欢看这些愚昧的中国人被他羞辱、故意折磨后的痛苦而又无奈的样子。
    李浩冷冷的看着阮志远,他不信阮志远不知道他是谁,这个安南瘪三这是故意的,故意不给他面子,换而言之是不给帆哥面子。
    “阮志远,放人,让开路。”李浩沉着脸说道。
    “别说是你了,便是程千帆在这里,我照样不放人。”阮志远冷笑着说道。
    ……
    “十秒钟,打自己三巴掌,滚蛋。”程千帆大踏步,冷着脸走过来。
    “程巡长。”看到程千帆,阮志远脸色一变,脸上挤出笑容。
    “还有五秒钟!”小程巡长拨动打火机转轮,点燃香烟,轻轻抽了一口,轻蔑的扫了一眼阮志远。
    “程千帆,你不要欺人太甚。”阮志远涨红了脸,咬着牙吼道,然后他就被李浩一脚踹翻在地。
    李浩紧跟着扑上去,又是一脚将要爬起来的阮志远踹倒下,坐在其身上,狠狠地抽大嘴巴子。
    其余七八名安南巡捕就要冲上去动手。
    “砰!”一声枪响。
    现场所有人惊呆了,然后一震尖叫声,人群四散逃开。
    被安南巡捕抓住的车夫和乘客趁机挣脱,拉起黄包车,乘客上车,车夫拼命的拉着黄包车混入人群中逃窜。
    看到阿海挣脱抓捕,坐上黄包车逃离,程千帆的心中松了口气。
    他刚才下车瞥了一眼,就看到了被安南巡捕围住、头破血流的人竟然包括阿海,而那个黄包车夫则是康二牛手下的那个同志。
    尽管形势紧张,程千帆心中除了担心之外,还有几分哭笑不得:
    这个阿海,几次出事,都基本上不是自身出问题,一次是被方木恒连累,一次是因为几张反日传单,这次是被想要敲钱的安南巡捕抓捕。
    怎么倒霉事情总是碰上他。
    ……
    众安南巡捕被小程巡长这一枪吓坏了,都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过来。
    “他不敢开枪的。”一个身材较矮的安南巡捕喊道,“快去救阮大哥。”
    “嘭!”程千帆一枪打在此人的肩膀上,对方嗷呜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打滚。
    这下子,所有安南人吓坏了,他们无法理解程千帆为何敢真的对人开枪的,他们可是安南巡捕!
    你小程巡长再厉害,还真敢开枪?
    嘟嘟嘟。
    大头吕吹着哨子,带了一对制服巡捕跑过来。
    “巡长。”大头吕敬礼。
    “围起来!”程千帆大手一挥。
    大头吕等人立刻举枪,对准了惊慌失措的安南巡捕。
    “都押回去。”程千帆阴沉着脸。
    这件事事出突然,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阿海两人被安南巡捕抓捕,阿海的身份经不起深查的。
    事急从权,他只能出此下策。
    这个下策,不是说他会暴露。
    安南人出言不逊在先,放出狠话,不把他小程巡长放在眼里。
    程千帆一直没有提前出面,并且安静的在一盘看着阮志远故意轻慢李浩,他就一直在等,等阮志远说出更加狂妄的话。
    果然被他等到了。
    如此,年轻气盛、风头无俩的程千帆气急之下开枪伤人,本身并无什么疑点,且基本上符合程千帆现在的性情,只不过是平添了几分跋扈的名头,会挨处分罢了。
    就在此时,揍了阮志远一顿的李浩走到程千帆身边,将一张照片递给程千帆。
    “巡长,这是从这家伙身上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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