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高冠博带,佩戴着印绶的男子迎面而来。
    赵戬在前方引路,“不挟”的意识链无声展开,他介绍道:“杨璇,字机平,会稽乌伤人,零陵郡太守……”
    “拜见府君大人!”杨信赶紧上前,作揖行礼,“该是小子亲自上门拜会,哪敢劳驾府君大人亲迎?”
    杨璇上前搀扶,笑着道:“你我都是太守,我是主,你是客,自然是主人去迎贵客,哪有坐等着客人上门的道理?”
    杨信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心中则是暗道:这位零陵郡太守,倒是一位妙人。
    他又心生怪异:这可是杨太守遇上了杨太守……
    两人都姓杨,两人又都是太守,此情景却是古怪。
    太守各自牧守其郡,按理说,是“王不见王”,不会相见的。可惜,杨信这位郡守,却是无根之萍,随军游荡,这才有了眼下之事。
    而“不挟”之中,赵戬也见缝插针,讲述了乌伤杨氏的种种事迹,以便杨信了解,便于交流。
    乌伤杨氏是官宦世家,杨璇之父杨扶也曾任交趾刺史,有干才,也有美名;其兄杨乔,官至尚书,容仪伟丽,多次上书议论政事,后来桓帝惜其才貌,想将公主嫁给他,杨乔却严辞拒绝,为全气节,甚至绝食而死。
    这……
    杨信自然知晓“气节”为何物。
    但作为一个现代人,听到杨乔如此荒谬的死因,他也只能感慨一句“少年不知富婆好,少年不知软饭香”了。
    有赵戬这“隐形提词器”在,他与赵璇闲谈,自然是相谈甚欢。
    而闲谈中,杨信又偶然得知,原来,乌伤杨氏还是弘农杨氏的一支分支。杨璇高祖父杨茂本为河东人,后跟随光武帝刘秀征伐,官至威寇将军,封乌伤县新阳乡侯,这才定居于在了乌伤。
    有了这一层关系,两人愈发亲近,如多年好友,谈笑晏然。
    见此情景,黄盖则尤为紧张,如坐针毡。
    官大一级压死人,两位太守一见如故,若是真想将黑锅扔给他,甚至是罗织罪名,自己都只能受着。
    何况,自己得了过境文书却不通传,又是先袭击了杨信部,明显是自己的责任更大。
    闲聊一阵,杨信说到正题了。
    “府君大人,我路过贵郡,本应提前告知的,却不料,使者被零陵蛮所杀。”他苦笑作揖,“因我思虑不周,引起与黄郡丞的纷争,还死了十余人……这全是我之过失,还请不要责备黄郡丞。”
    黄盖闻言,不由神情一呆。
    他却没料到,对方不止没给自己穿小鞋,竟还主动揽责,将责任尽数揽于自己身上。
    黄盖心中不由感动。
    杨璇在来时,就已清楚前因后果了,他也是聪明人,笑着道:“哪有什么纷争?分明是府君大人与黄郡丞遭遇了零陵蛮,击退蛮人后,有所损伤罢了。”
    他这一说法,却更加高明,将两方责任都撇清了。
    见杨璇如此上道,杨信也心照不宣,不再多说。
    “黄郡丞,”他转过头,又问道,“据你所说,郡内还有乌浒蛮作祟?”
    黄盖不明所以,点了点头:“不错,郁林郡的潭中与吾郡毗邻,有一支乌浒蛮贼人占了阳朔山,时常袭扰始安、营浦、零陵等地。”
    他所说的“零陵”,则不是零陵郡,而是郡内的零陵县。
    “既然如此,”杨信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不如让郡丞大人那十余人,死于征讨乌浒蛮的战斗中?”
    黄盖一愣,但他也是聪明人,随即恍然大悟。
    死了十余人,却无有斩获,他即便推脱部下是死在零陵蛮手中,却也是有过无功。但若自己与对方合兵,讨灭阳朔山的乌浒蛮,自然足以抵消阵亡将士,甚至还会有大功。
    当然,黄盖也明白,对方也是想借自己之力。
    他不由望向杨璇。
    杨璇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太守本就有守土之责,击灭郡内贼寇,本就是太守的职责所在。”
    黄盖点点头,又有些为难:“只是,阳朔山在湘水的源头,距离郡治尚远……我等走了,零陵蛮若有异动,那该如何是好?”
    “放心,”杨璇朗然一笑,胸有成竹道,“我虽不晓兵事,也读过兵书,还是有些布置的。”
    “布置?什么布置?”黄盖面露茫然。
    “我特制了数十辆马车,用袋子盛石灰于车上,系布索于马尾,还备了些弩手……”杨璇侃侃而谈,“若贼人敢来,我让马车在前面,顺风鼓灰,贼人不得张目;再用火烧布,马受惊则奔突贼阵;再叫后方弓弩乱发,则贼人自溃。”
    杨信、黄盖互看一眼,表情都有些僵硬。
    像他们这种武将,自然不屑这种下作手段。
    撒石灰?
    这是和韦爵爷学的么?似乎有点……不讲武德啊~~
    杨信心中嘀咕。
    他自然不知,在数年后的光和三年,杨璇就是依照此法,以薄弱兵力,一举击溃了苍梧、桂阳二郡叛军,并将贼人头目枭首示众,而保全了全郡。
    当然,这是后话了。
    ……
    兵贵神速,杨信、黄盖联兵后,当日就出发。
    杨信偷偷观察黄盖,也是有所感触。
    其实,黄盖是文化人。
    他是南阳太守黄子廉后人,虽家道中落,也是读过书的。但是,他却作风粗鲁,举止豪迈,又能厚恩厚赏士卒,故而能与麾下将士打成一片,士卒皆甘愿为其效死。
    这也是一种类似“吴起吮疮”的高超手腕。
    “我记得,”杨信面露沉吟,暗暗道,“史书中说:‘善于养众,每所征讨,士卒皆争为先’。看来,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他虽好为人师,实则自己也年轻得很,需要学习。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杨信在张奂、徐荣、陆康等人身上汲取养分,而眼下,黄盖也成了他的学习对象。
    ……
    入夜,月色皎洁。
    杨信却还未睡,寻了一处小溪,仰望明月,神色安然。
    “出来吧!”他忽然道。
    林间,一道矮小身影迟疑着走出。他虽身量短小,但体魄健硕,每一寸肌体都如同铜浇铁铸,自有一股沉凝气魄,正是乐进。
    不过,此时的乐进,却显得瞻前顾后,神态黯然。
    “文谦,你知道么?我很失望。”杨信背对着他,不见表情。
    乐进身躯一颤,当即跪倒:“少主,我愿请罪!”
    “说吧,你错在何处?”杨信问道。
    “错在敌我不分,连汉军都认不出来,白白折损兵力。”乐进垂头丧气,一脸自责。
    “这是错吗?”杨信低哼一声,“你猝然遭袭,哪能辨别出敌我?何况,敌人即便穿着汉军服饰,也可能是贼人伪装的。这紧要关头,就该全力应战,你做的没错!我再问一次,错在哪?”
    “错在缺乏警惕,竟被人偷袭。”乐进想了想,又道。
    “你是新卒,缺乏的不是警惕,只是经验。”杨信摇摇头,“黄公覆熟悉地形,且多年与零陵蛮作战,你一时不察,被对方所趁,这可并非过错。再说!”
    乐进想了想,哭丧着脸道:“错在本事不济……少主给我的,都是精兵强卒,但因我处置不当,在和黄郡丞一战时,竟是完全落于下风。还有,我自己也不是黄公覆的对手。”
    “文谦,你还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杨信喟叹一声,连连摇头。
    乐进长跪在地上,冥思苦想,却始终想不出答案。
    “今天下午,我一直在观察你。”杨信缓缓起身,紧盯着对方,“我希望你能自省,却只见你在自责,在自怨自艾。那我问你,再给你十年,不,五年,你能胜黄公覆吗?”
    “能!”乐进重重点头,昂然道,“我才十六岁,身量尚未长成,再给我五年,我必不会输他!”
    “既然有此志气,何必自怨自艾,做小女儿姿态?记住,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杨信走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失败是坏事吗?不是!这次败了,下次你再讨回来即可!重要的是,在这次失败中,你能不能学到什么?”
    乐进闻言,面色数变。
    能学到什么?
    不知为何,他并未想到那黄公覆双鞭燃火,叱咤八方的场景,而是一头封豨,一头仿佛自天穹奔来,声势惊天撼地,所向处靡坚不摧的封豨。
    他的脑海里,又似有犀兕咆哮,隐约浮现一道狰狞兽影,一闪即逝。
    “少主,我懂了。”乐进重重点头。
    “懂了就好。”杨信“欣慰”地笑了。
    懂了什么?
    他则暗暗嘀咕:自己这群部下,怎么一个个都有“迪化”趋势,喜欢自行脑补?
    当然,这并不是坏事,杨信也能省些唇舌。
    他摆了摆手,回归营中。
    杨信自然不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更没有“举杯邀明月”的闲情雅致,他等在此地,本就是为了给乐进来上一碗鸡汤。
    鸡汤已经送达,他自然功成身退了。
    不过,杨信却不知道,这一碗鸡汤,是一次喂饱了两个人。
    “莫欺少年穷?”黑暗中,太史慈的双眼灼灼生光。
    ……
    数日后,阳朔山下。
    “乌浒蛮就藏在山中?”杨信仰望着阳朔山,就见一柱擎天,咳咳,就见危峰兀立,壁立千仞,山势极为陡峭。
    “嗯。”黄盖点点头,沉声道,“乌浒蛮虽是蛮夷之属,但也不傻,此山地势陡峭,易守难攻,故他们一直以此山为本营,一直侵扰四方。”
    “山中有多少人?”杨信问道。
    “我也未见过全貌,”黄盖苦笑着摇头,推测道,“少则八千,多则万六。杨府君,你准备如何做?”
    “先引一部分出来,将其吃掉,也看看贼人的战力如何……”杨信凛然一笑,喝道,“子义!”
    “在!”太史慈骑马出列。
    “你去山中,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引些贼人出来。”杨信轻声嘱咐,“尽量莫要近战,别伤了自己。”
    “是。”太史慈点点头,策马而出,转瞬消失在山路间。
    杨信一脸淡定。
    太史慈骑术、射术俱佳,且性格沉稳,智勇双全,派他前往,他自然放心。
    “靖边、伯卿、子龙、你们领着貔虎骑,埋伏这右侧丛林中,”杨信指了指一个方向,又道,“待贼人经过,你们可突杀而出,将之灭杀。”
    “是!”
    三人齐声道。
    他们却并未急于动身。
    赵烈策马向前,立于貔虎骑最前方,神情肃然,口中吟念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天昏地暗!
    似有一张无形黑幕落下,整个貔虎骑陷入晦暗无光中,连衣甲武器上的寒光,都隐没无痕。整支貔虎骑耸立,犹如隐匿于丛林中的猛兽,变得隐蔽,低调,难以察觉。
    赵烈朝众人拱手,接着策马扬鞭,没入林中,再不见踪迹。
    “道法?”杨信神情犹疑。
    “知白守黑”,是《道德经》中词句,他自然清楚。
    田丰点点头,道:“甘陵赵氏精通《诗经》、《春秋》和《道德经》,其父赵苞的天赋‘知雄守雌’,其实就暗合道德经中的法理。所谓虎父无犬子,靖边对此,显然也有所钻研的。”
    杨信微微颔首,不由心生期待。
    这是一员真正的儒将。
    杨信的麾下,就不说张猛、张飞等粗胚了,杨黥虽然读书,但并不治学,读书博而不专,儒术自然是一窍不通;田丰、赵戬,他们虽通儒术,但更多是军师角色,难以领军。
    至于虞翻,还需要观察。
    而赵烈,他既能统军,也能治学,甚至能通晓儒术,恐怕是类似张奂、卢植的真正儒将。
    “或许,这貔虎骑还真能给我些惊喜……”他暗暗道。
    ……
    杨信等人耐心等待。
    不多时,山道上烟尘滚滚,有杂沓脚步声响起。
    杨信抬眼望去,不由大惊。
    太史慈策马在前,而跟随其后的,竟有足足两百余人!
    “子义是做了什么?竟引下了两百余人!”杨信神情古怪,摸了摸鼻子,“只靠貔虎骑,吃得下这么多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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