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水差不多已经全干了,站在稻田里,摘了一棵稻穗,在手里搓了搓,一颗颗饱满的金黄色的谷粒便展现在了萧诚的眼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年的收成,看起来很是不错。
    “一亩地,大概能收多少斤?”指了指面前一溜儿下去的大概十几块地的水田,萧诚问着身边的一个老汉。这人满手老茧,脸上也颇多风霜之色,一看就是一个经常吓地劳作的人,但身上的穿着却又着实不错,光是这一身棉夹衣,就不是普通的老百姓穿得起的。
    萧诚眼前能看到的这大概几十亩上好的水田,都是眼前这位老汉的。
    虽然颇有家当,是实实在在的地主,但老汉仍然是要下地干活的。
    “回签判话,这些地一亩能产四百斤谷!”老汉恭敬地道。
    “这些地离河沟这么近,又是上好的水浇地,一亩四百斤,少了一点儿!”萧诚皱起了眉头。
    “签判,这些地老汉可是精心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的,一亩四百斤,在这方圆百里,除了老汉家,别家断不会有这么多!”老汉却是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说到种田,在这彭水,老汉说是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看到老汉强项,一旁的鲁泽斥道:“庞裕,怎么跟签判说话呢?还有没有点规矩?”
    萧诚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既然不是种植的问题,那就是种子的问题了。”
    “种子也是我去年一颗一棵的精心挑选出来的。”庞老汉黑着脸,继续顶着萧诚,看得一边的鲁泽眼皮直跳。
    这老头是不知道眼前这位萧签判的手段,他可是知道的。
    “你的种子,就是在你种植的稻子里边挑的吧?”萧诚问道。
    “当然。”
    “很多年了?”萧诚接着问。
    庞裕楞了楞,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萧诚转头对鲁泽道:“这个事情要记下来,回去之后与商队联系,要尽量的从别的地方弄一些好的种子过来。”
    “是。”鲁泽连连点头。
    “庞裕,你说你是彭水种田最好的把式?”离开了稻田,萧诚向着不远处河沟之上的一间辗房走去,早有人从辗房里搬出来了桌椅摆在了空地之上。
    看着辗房那缓缓转动的巨大的水轮,庞裕叹了一口气,一天前,这辗房还是他庞家的产业呢,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眼前这位萧签判已经说了,这辗房,要收归公有,说是要拿钱买,但庞裕清楚得很,所谓的官府拿钱买,只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
    敢跟官府扯皮不干吗?
    除非你活腻歪了。
    而且他是认识鲁泽这位前判官的,人家话里话外,可是已经暗示了清清楚楚的了。
    老实,听话,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这年轻的签判,真是一个灾星呢!
    心里已经是服了气,只是嘴上和面皮之上,还是有些放不下来。
    “当然是。”
    “坐!”萧诚笑着扯了一个凳子过来,放到了庞裕面前。
    “签判面前,哪有小老儿的座位!”
    “有的,就凭你说你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种田把式!”萧诚笑道:“这么好的田地,亩产只有四百斤,不是人的问题,那就是种子的问题。我让人从别的地方弄来最好的稻种,交给你,由你来育种,一亩地,如果能提高个百把斤产量,那庞裕,你就算是立了大功了。”
    “提高一百斤产量?”庞裕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你不是最好的把式吗?怎么,做不到,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再另去找人!”萧诚道:“种子这东西,也是要时间更新迭代的。庞裕,这就像人联姻,男女双方隔得越远,生出来的娃娃就越聪明,隔得越近,就越寻常,甚至有些亲缘关系的人结了亲,常生出一些痴愚儿一般的道理。”
    庞裕想了片刻,道:“签判,如果我培育出来了,这辗房,是不是就可以还给我?”
    萧诚看着眼前这老儿,不由得大笑起来,觉得这老汉儿当真是颇为可爱:“庞裕,你当真培育出了这样的种子,光是卖种子,就能让你发大财了,这间辗房,到时候值个甚么?”
    “这种子,不是您让我弄的吗?”
    “东西是你培育出来的,自然就归你所有!”萧诚道。“至于这辗房?”
    萧诚站了起来,指着辗房道:“光这辗房,并不值多少钱,但是你在这里修坝蓄水,对下游影响可就大了去了,这条河沟沿线,可还有数百户农家呢!”
    “每逢枯水季,小老儿都是开闸放水的!”庞裕道。
    “是啊,这也正是我没有找你麻烦的原因!”萧诚微笑道:“要是你过往曾利用这水坝来卡下游这些老百姓的脖子,你庞家,现在已经没有了。黔江那边,有几家就是这样干的,现在他们的家主的脑袋已经搬了家,家产充了公,家人都去铁矿挖矿石去了。”
    萧诚说得云淡风轻,但话语里透露出来的血腥味,让庞裕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寒噤,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位笑容满面的年轻人,还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可以对他的小命予取予求的。
    冷汗霎时之间就冒了出来。
    “我查过了,你庞家,也算是积善之家。连着几代名声都不错。”萧诚淡淡地道:“所以呢,我也愿意给你机会。把这辗房、水坝收走,充作公有,是免得你的后人有机会犯错。同时借重你的手艺来培育最好的种子,也是给你庞家真正发达的机会,你当真以为我找不到别的人吗?庞裕,你只需想想,将来整个黔州下辖这广袤之地上所种的稻种,都是出自你庞裕之手,你能赚多少钱?而且,你还可以培育其他的优良的种子嘛是不是!做好了,你庞家以后不但可赚到无数的财富,更能赚取一个好名声,这笔帐,你自己好好算一算。当然,做这样的事情,也得有冒险精神,因为失败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想好了,便去找鲁判官,他会给你调拨官府从别的地方搞来的稻种。”
    鲁泽现在已经完全成了萧诚的跟屁虫与应声虫了。
    倒也不仅仅是因为萧诚的强势和手段厉害,也是因为鲁泽看到,萧诚所做的事情,是真正的在为这片地上的老百姓着想。
    不象知州马亮,从上任的那一天起,想得就是怎么往自己口袋里捞。
    与马亮的做法相反,萧诚从上任到现在,似乎还一直还在自己掏腰包补贴,拿出来的银钱之巨,让鲁泽咋舌不已。
    “签判真是仁心,这庞老儿也是好运气,庞家发达,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回去的路上,鲁泽感慨不已。
    “哪有这么容易!”萧诚瞟了对方一眼,道:“做种子培育,失败的风险性是很大的,也只有家底子深厚的人,才经得起这个折腾,当然,成功了,获利也大。再者,新种子即便成功,想要扩散出去让别人相信,也非得是在当地有公信力的人领头才行。你让老百姓相信官府所说的只怕是很难哟!所以这一次我出来所找的人,都是在当地有一定威信的人,很可惜,只有庞裕这老儿答应了下来。”
    “那些拒绝的人,以后会后悔的!”鲁泽信心满满。
    “他们当然会后悔。”萧诚嘿嘿一笑:“鲁泽,以后你多关注一下这件事,庞裕要是失败了呢,你就鼓鼓劲,补贴一点银钱给他,让他继续搞,一旦成功,对于我们黔州来说,那可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一亩地多收个一百斤,整个黔州要多收多少啊?”
    “签判放心!”鲁泽道。
    这一年来,黔州变化的,可不仅仅是那些羁縻州俯首贴耳,还在强顶的,也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其实萧诚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军事之上,那些事情,由着杨万富等人去做就行了。不服气的,打得他们服气就行。打输了还不服气的,那就从肉体之上直接消灭。
    萧诚更多的精力,用在了经济之上。
    修路,修水利,这是地方要发展的不二法则。
    然后便是兴工商,鼓励农桑。
    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那可就是真难了。
    兴工商对于萧诚来说,还简单一些,他手里有专业的人才,有成熟的商业网络,也有成套的运作体系,像黔州的特产如桐油、漆这些东西,是第一批被大量地运送出去变成了钱财的商品,虽然只有一年的时间,但这两样东西,已经成了黔州如今的主打产品了。
    鼓励农桑反而要更难一些。别看这里的老百姓,人人都种田,但那效率、产出,完全让萧诚失望透顶。
    萧诚可是希望从事农业的人,能一个人养活五个人,十个人,这样他能腾出更多的人手来做别的事情的,但现在的问题的是,绝大部分的地方,一个人最多能养活一个人。
    萧诚已经把那些压在老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家伙给搬开了,但老百姓们仍然无法达到他的目标。缺工具,缺牲畜,缺技术,好像什么都缺。
    这些事情,只能一样一样脚踏实地的来解决。
    独山铁矿第一批产出的好铁好钢,九成以上都用来打制成了各式各样的农具而不是武器。
    通过黔州商业联合会从外头弄来了大批的大型牲畜,又从富户那里征集一些,然后官府免费地借给百姓使用。
    等等,等等。
    一年辛辛苦苦的忙碌下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但真正经历过这些事的人却知道,这一年,种下去的是希望。
    当所有的一切,都被理顺之后,收获,也就顺理成章了。
    回到微熏山庄,所有人都是有些腰酸背痛的感觉,今儿个一天,大家可都是凭着一双脚在赶路呢,山上山下,田间地头,大家跟随着萧诚,来来回回的,起码得有个数十里地的模样。
    只不过大部分人可以休息了,萧诚却是休息不成。
    因为有一个人,早就在微熏山庄等着他了。
    双脚泡在木盆里,熬煮过后的中药材的味道在房里飘荡,江映雪坐在一个矮板凳上替萧诚洗着脚,轻轻地按摩着他的脚上穴道。而萧诚的注意力,却全部在另一个坐在一边的和尚身上。
    慧远和尚。
    一个曾经跟着萧诚远走过大西北并且在横山之中闯出偌大名头的大和尚。
    西北事了之后,这位大和尚谢绝了当地党项人要给他修建庙宇由他当主持的邀请,屁颠颠地跟着萧诚又一路到了黔州。
    早前,这位和尚与江映雪一齐回到汴梁主持了大撤退,而后江映雪离开了,慧远却是留了下来,他的身份不扎眼。
    “你说张超已经被调回了汴梁,随他回来的,还有数千在北方经历过战事的禁军!”萧诚若有所思。
    “不错!”慧远吐出一口浊气,道:“公子,崔昂这一段间与楚王手下谋士赵援,还有当朝首辅夏诫突然之间便联系多了起来,紧接着便有了张超被调回的事情,如果把这些事情联起来想,好像便不大妙。”
    “你的意思是说,荆王想起事的事情,事实上已经被夏诫等人知晓了,而这些人并没有制止他的意思,反而是想让荆王动起来,然后好一鼓成擒吗?”
    “如果不是这样,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张超会回汴梁,现在河北路上可并不太平啊!”慧同摇头道:“这些事情太过于重大,我怕传话人说不清楚,所以这才亲自跑来一趟,公子,这事儿,我们得提醒荆王殿下啊!如果连张超都成为了荆王殿下的敌人,那荆王殿下那里还有半分胜算!”
    沉默片刻,萧诚叹道:“现在说,还来得及吗?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他们会信任我们吗?张超回京,只会促使他们提前发动。慧远,这一次耶律俊上京,朝廷定的馆伴使是谁?”
    “楚王!”慧远吐出两个字。
    萧诚摇头:“果不其实,他们是生怕荆王不反啊,还特意地刺激一下。慧远,你赶紧回去吧,别的啥也不用管了,把我家里照看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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