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心里难道没有失望和伤感?如果换了自己,搞不好会因此气得一去不回,干脆继续留在邹城了。
    “爸……你不生气吗?被人那么看低?”
    唐民益切菜的手停了一下,脸上呈现出一个坚定的表情,“那是人之常情,多数人思想上的局限性,我也有的,所以用不着生气。如果不是因为那么想我,他们也不会立刻拍板同意,不过还是跟我强调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后面两天都是老安带着老周和我到处开会,给其他人做工作、给上级做请示。”
    这就是爸爸跟他最大的区别……上辈子的他只要一有大的感情波动,就会因此更改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可爸爸不会。
    爸爸无论前世今生,都是意志凌驾于感情之上的人,意志二字说来简单,却需要更加深厚和远大的感情来支撑。只不过那种感情不是分给哪一个人的,而是献给他们脚下所踩的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活困苦的平民。
    这一点说来很奇怪,他不愿意爸爸给他找新妈妈,但并不妒忌分走了爸爸感情的那一大群人。哪怕爸爸分给他的感情只有百分之一,这百分之一也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可以容忍其他的人共同抢走那百分之九九,他崇拜敬仰那样的爸爸,可剩下来留给他的百分之一,可以让他永远站在爸爸最近的地方,他只要能够继续占有,就会寸步不让。
    ☆、67·宏宏放暑假
    爸爸特别认真作出的这顿饭,总算回到四年前的水准,父子俩都勉强可以下口了。
    他大口吃着,因为某种怀念而觉得味道还成,爸爸却吃得很失望,放下筷子自我批评了一番,“还是很难吃……比我以前做得差多了。”
    唐青宏眨眨眼睛,“没有啊,不就跟小时候你做给我吃的一样,好像还进步了一点。”
    唐民益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肯定是你把爸爸的胃口惯坏了。爸爸吃惯了你做的,吃外面的饭菜都觉得一般。”
    他乐呵呵地点头,“那就算是吧,你不爱吃外面的饭菜,就跟人说胃不好吧,尽量回家吃饭,还可以少喝点酒。反正……你骗人也不是第一回了。”
    唐民益笑着骂他,“有你这么跟爸爸说话的吗?一口一个骗人,今天就说了两次。”
    当天晚上,尤夫人拉着她老公一起敲响了唐家的门,苦口婆心地对唐民益进行劝说。
    她自认为一心站在小唐这边,掏心掏肺地逐条分析利益得失,说这么多年来谁都知道临湖有石油,也知道湖对面就是高速公路,为什么一直没有做那两个项目呢?因为责任太大呀!小唐你年纪轻,有干劲,大家都理解你想做出成绩,好继续往上升,可这两件事风险太高,万一失败了,那你就前途尽毁,整个班子也跟着遭殃。
    你要是真做成了,倒是有那么些人会感激你,但一样有很多人会恨你。不说远了,交通一改善,外地的投资商都要来抢临湖的市场,本地那些做生意的失去了竞争力,还不是会怨声载道?原本是关起门来做,利润高低他们说了算,你这把门一打开,外面什么样的人都要涌进来,物价什么的都会跟着涨,做商场的、开专卖店的、还有那些利用交通不便从发达城市倒货回来卖的小商贩……他们可都是这城里的有钱人,如今临湖就是靠着他们创税创收呢。
    还有啊,你初来乍到了解得不够,临湖的管理层跟那些有钱人走得都很近呀,你得罪了那些人,也就是得罪了整个班子,他们不会让你轻易如愿,会拼命地阻挠你把事情做成。到时候咱们家老尤就是你这条绳子上的蚂蚱……该被人活活炸了呢。
    尤大虎基本没怎么开口说话,望着老婆的眼神却不那么认同,只是在老婆逼迫他表态的时候,他额上流着汗胡乱“嗯”了几声。
    唐青宏看尤夫人说得口干舌燥,使劲给她倒水喝,喝着喝着她就往厕所跑了。等老婆一走,尤大虎搓着手指对唐民益低声说:“我、我……支持您的工作。”
    他这么一说,倒让唐家两父子刮目相看,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个胆。
    尤大虎眼睛瞄着厕所的方向,看老婆还没有出来的迹象,又战战兢兢地接着说:“我们部门这些年太惨了……穷得什么都开口找上面要,腆着脸到处乞讨,跟叫花子似的,唉,那些有钱人都忙着私下进贡,真落到实处的钱没几个。我也想临湖富起来,我老婆她……头发长见识短,您不要跟她计较。”
    说到这里,厕所的门开了,尤夫人摸着肚子走出来,尤大虎立刻住了口,又把脑袋低下去望着地板。
    尤夫人又接着说,“哎呀小唐,我是真的为你好呀,你要多为自己着想,啊?你看他们那些人多省事,修大广场、搞商业街,弄几个标志性建筑就算是作出成绩了,一样的往上升嘛,又不胆什么风险。步子不要跨得太大,走个过场也就是了,你安全,咱们也放心,到时候沾你一点光。”
    唐民益微笑着不置可否,也没有出言反驳,尤夫人知道这个年轻人嘴紧,笑笑喝下最后一口茶,“你能听进去一两句就成了,我和我们家老尤可是对你一片忠心的。有些话可能确实不该我来说,但我也是担心你哟。好了好了,我们不多打扰了,你心里有数,咱这就告辞了,啊?”
    唐民益站起身来,还把这对夫妻送到了门口,从他的这番举动,尤夫人乐呵呵地以为他全听进去了,挥完手静悄悄地拉着丈夫小步离开。
    回到自家客厅,他看到儿子坐在沙发上贼兮兮的笑,就坐在儿子对面问道:“笑什么呢?爸爸简直觉得可怕,你还笑。”
    唐青宏睁大眼睛看向爸爸,这还是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可怕”两个字,“咦,爸,这你就怕了?不可能吧。”
    唐民益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是怕了,我是说那种思想很可怕。她还自成一套逻辑,把临湖的情况分析得很透彻,可想而知,班子里像她这么‘聪明’、‘透彻’的不在少数。为了维护自身的个人利益,一起阻挠临湖的大局发展,还敢来劝说我改变主意,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在尤大虎并不认同她,敢跟我说那几句话,也算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唐青宏却歪着嘴角说:“那也不一定,没准他们商量好了各站一个立场,不管你怎么做,他们这家人都不算错。”
    唐民益轻声斥道:“宏宏,你不要先入为主,以个人好恶来自主判断。在没有仔细认真的观察出结论之前,还是要把人往善意的方向想。没有证据的假设,要多基于正面推断,以免有失偏颇,知道吗?”
    唐青宏被老爸教育得吐吐舌头,“嗯,知道了。”
    唐民益回想了一下尤大虎多日来的表现,仍然坚持之前的观感,“我相信他是真心实意、有感而发的,如果他也是主动同流合污,那以他所处的位置,不会在管理层这么不得人缘。他表面上确实到处听招呼,但还是有点自己的坚持的,有的人还拿着条子找他要钱,他都没有批下去,理由是临湖太穷,手上实在拿不出来,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要靠着老婆的人脉才勉强自保。”
    唐青宏瞬间明白了,“他是靠哭穷来保住那些不该批的钱?其实临湖也没穷到那个份上?”
    唐民益带笑看了儿子一眼,不用再多说什么。
    过了那么几天,上面的第一期拨款打到临湖财务中心,尤大虎果然马上给唐民益打了招呼,在电话里小声表示随时随地配合工作,这笔钱他会严加看管,绝不让任何企图染指的人得到可乘之机。
    唐青宏已经要放暑假了,最后一天的课上完后,他顺路去菜场买菜,又一次看到那个收管理费的小伙子。
    对比上次的委屈和气,小伙子这次就不同了,菜场里的小贩不肯交钱,嘴里还骂骂咧咧,小伙子一抬手就把对方那个大菜篮子打翻在地,“我受够了!你交不交?再不交我就没收你的菜!还要加上罚款!你想打人是不是?打啊!打了我你就要坐牢!我跟你说,因为你们闹着不肯搬走,上面正要抓典型呢!”
    几个小贩都被小伙子这副架势镇住,举起的拳头也收了回去,改为在衣兜里一阵摸索,找出一块、五毛的零钱交出来。
    小伙子昂首阔步一路收费,保持着一脸凶相,收得差不多了才恶狠狠地“呸”了一口,“不凶你们就是不行!”
    看着对方大摇大摆地离开菜场,走远了小贩们才开始集体唾骂,“狗腿子!不要脸!这几天对他客气一点,他还凶起来了!我们就是不搬!看他们能把我们吃了!”
    唐青宏摇摇头提着买好的菜回了家,晚上吃饭时特意跟爸爸说到今天的见闻。
    爸爸也听得直皱眉,“这些矛盾都转嫁到最底层去了,不公平啊。那个菜场的事我也问过,已经挪过两次位子了。临湖的情况确实不像话,只要哪个菜场的人流量一起来,原地方就要腾出来盖大楼,换地方建新菜场,把菜贩和买菜的居民都赶过去。”
    唐青宏忧虑地问爸爸,“这个菜场真要拆呀?那以后我买菜就不方便了。”
    唐民益沉吟着回答他,“爸爸已经在处理了,新菜场那里也去看过,我准备重新找人设计,把新老菜场顺着街道前后贯通,其他零散的小菜场也合并进去。商业大楼照样可以建,就建在菜场旁边,这样人流量可以继承保持,还会越来越大,新老城区的居民买菜就都方便了,买完菜从另外一端出来,顺便还能逛街。”
    这是个很好的设想,临湖本地农贸物资非常丰富,菜场大而集中是可行的。原先是这里一个小菜场,那里一个小菜场,脏乱差臭烘烘,卫生条件让人乍舌。如果集中起来做一个最大的菜场,管理起来方便得多,环境也能改善不少。
    其实这也只是基本的便民设计,在设想和实施上都不会太难,可在临湖就多年没有得到实行,只怪某些人们的心思没有用在这些实事上。
    两父子边吃边聊,唐青宏告诉爸爸自己放暑假了,明天不用再去上学。唐民益这才自责地“啊”了一声,“你都放假了?唉,爸爸忙糊涂了,你的期末考试分数怎么样?”
    唐青宏有点微妙地回答,“每一科都是满分……”
    唐民益欣慰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行啊!”
    唐青宏忧郁地看了爸爸一眼,“爸,你不明白。一般情况下怎么会全是满分?就算我其他题全对,语文哪有满分的?不管怎么说,作文就得扣几分吧?而且本来我作文就写得不好,还有错别字呢。”
    唐民益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对啊。吃完饭把你的卷子拿出来给爸爸看看。”
    结果饭后一查期末试卷,他不光是作文有错别字,还有另外一个错题,语文试卷上却莫名其妙地打着100分。唐民益看得紧抿起嘴角,脸色下沉,看到这张满分试卷比看到儿子被扣10分还要恼火。
    这种可笑又可怕的变相讨好,性质却极其恶劣,教育之风抓得这么严了,这位语文老师还敢搞出这种小名堂?
    唐民益一边看试卷一边问儿子,“你这个班主任教得好不好?”
    唐青宏撇了一下嘴,“还行吧……不过早上第一节课如果是他的,他就老打瞌睡让我们自习。我们班上有个同学说啊,班主任经常去他家打麻将,跟他爸妈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事关孩子的教育,唐民益气得拍了一下桌子,“太邪了!”
    唐青宏还火上浇油地继续说:“哦,爸,班主任暑期要搞补习班,让我们回来通知家长,每个学生要交三十块钱!直接交到他的手里!”
    唐民益听到这里反而冷静下来,语调平淡地告诉儿子,“不用交了,宏宏,他这个补习班办不了。晚上有时间打麻将,孩子放暑假了却要收费补习,占用孩子的休假时间来为他自己捞收入,这种班主任没有资格为人师表。”
    后来……其实也就是一周不到的时间,临湖教育管理小组调查、中止了所有的暑期私办补习班。个别老师因此遭受严厉处分,甚至有典型因此被学校开除,同时由财务中心拨款,增加对在职教职员工的生活补贴,并在各校统一推行家长和学生为各位老师匿名评价打分,为得分优秀的老师颁发奖金。
    唐青宏在暑假里比较无聊,一不上学,他就只好整天窝在家,打打电话、看看电视,这个消息还是从尤强嘴里听到的。
    那天上午他正闷得慌,尤强跑来敲他的门,说知道他放假了,带他出去玩玩顺便吃饭,他给爸爸打电话请示,爸爸也没有反对,只交代他晚上回来吃饭。
    当然了,外面这么炎热,他能玩几个小时就不错了,于是跟着尤强坐上对方借来的一辆小车,说明了自己下午要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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