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似乎听到爸爸在道歉,半闭着眼睛弯起了嘴角,一时忘了矜持老成,意识混沌地对爸爸撒娇,“就是嘛……我好怕……你不要我了……”
    “不要怕,爸爸绝对不会丢下你的。就算你将来长得再高再大,你还是爸爸的小宏宏。倒是你翅膀硬了,可能就会飞走了,爸爸那时候也老了……”
    “不会的……你瞎说……我这辈子……这辈子……”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也越来越模糊,睡意侵袭了他的全身。
    他隐约听到爸爸的笑声,“好了,不要说话了,快闭紧眼睛睡着,明天还要早起呢。”
    凌晨的时候,唐青宏不到四点就醒了一回,因为太久没有跟爸爸同住,他的睡眠习惯又被重新颠覆,身边有个热乎乎的躯体让他睡得不太自在。
    睁开眼看清楚身边睡的人是谁,他对自己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睡着了。这次就睡到六点过才醒,还是爸爸把他叫起来的,“宏宏快点起床,你都迟到了!”
    他揉着眼睛看向床前的小闹钟,“没有呀!平常都是六点半起床嘛!七点钟上学……”
    爸爸把他整个人拉得坐起身来,“那边你离学校多近啊,才五分钟就到;这边远多了,走路要十五分钟呢!还有,县小学多一堂晨读,你以后六点半就到到校!”
    “啊?六点半?”他脸都皱成一团了,“这么早!太不人道了!爸,你要改革改革……不合理啊,小学生这么早上学,身体都受不了!”
    爸爸带着笑揉乱他的头发,“要改也不是今天,赶紧起来。你不是已经醒了?看你说话都这么清楚。”
    “哦……好吧。”他委委屈屈地起床梳洗,收拾书包跟爸爸一起出门。
    第一天上学,爸爸还是亲自把他送去,说好第二天他就得自己上学了。这当然没问题,他幼稚园最后一年都是自己上的,还带着个妹妹呢。
    跟爸爸在校门口挥手道别后,他走进本地最好的那所重点小学,才一进班就发现这里跟他以前的学校都不一样。
    他所在的那个班除了领导子女,就是成绩特别出挑的几个学生,还有衣服鞋子明显比其他孩子贵的十几个。
    而且老师把他介绍给班上同学的时候,那脸上笑得跟开花似的,特别点了一个常常考全年级最高分的孩子跟他坐同桌,交代那个孩子要好好跟同桌一起学习。
    小学生们也分出三六九等,课间分成了几个小堆,成绩好的不跟成绩差的玩、领导子女只跟认识的孩子玩、家里富裕的孩子只跟差不多家境的一起玩。
    就连排座位,老师也有明显的偏心,有的孩子明明个子矮,却被排在了后面,理由是最近一次考试考砸了,但如果是家世优裕的孩子,即使成绩差一点,座位全部靠在前排,理由是他们成绩是班里比较差的,比其他同学更需要进步。
    这简直让他大开眼界,只不过是个本地重点小学,就搞出如此风气,孩子们从小被潜移默化,接受这样的教育,那价值观人生观还能正得了吗?
    放学后他怀着莫大的心事回家,决定好好把这事跟爸爸说一下,途经昨天路过的菜场,就走进去想买点菜。爸爸对他在金钱上从不管束,因为他从不乱花的缘故,他书包里经常带着二十大元呢。
    这地方菜场倒是很大,价格也相当便宜,几块钱可以买一大堆。他想起日后的物价飞涨,赶紧去买了几条黄鳝,爸爸爱吃这个。
    买完菜正往外走的时候,他再一次大开眼界——收管理费的小伙子被菜场门口挑担子的小贩追打,还边追边骂呢。
    穿着制服的小伙子一脸无奈,对看热闹的人们大声辩解,“就一毛钱!一毛钱的管理费他都不给,还倒骂我追我!这至于吗!”
    可人们全都不听他说,帮着那个小贩骂他,“你们这些狗腿子!一毛钱怎么了?你只收一毛,你家主任养得可肥了!哪个主任不是天天小酒喝着、小舞跳着、小歌听着!不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
    “对对,骂死他!谁叫他穿这身狗皮装大爷!”
    “哎哟喂……喝酒跳舞的又不是我!我天天在菜市场上班,按照规定该收五分收五分,该收一毛收一毛,不肯交的我也没逼你们啊!在领导那里经常挨训呢,你们还这么骂我?我真是吃撑了才考进总部上班……”
    小伙子气得都快哭了,转过身就往前走,“骂吧骂吧,我明天再来!”
    唐青宏看得好奇,这地方贫富矛盾到底有多大啊?一个区区收管理费的小伙子,也被群众们这么不待见?这明显是迁怒吧?
    他对个卖菜的大婶随口问了问,那大婶也是怨气冲天,“城里到处都是歌舞厅,电视台天天放x病广告!我们在菜场卖点小菜,就这要租摊那要续费的,没几个月还让我们挪地方,说老菜场要关了,这块地用来造什么大楼!那个新菜场远的要死,谁会去那里买菜?这是要绝我们的生路啊!”
    搞了半天,这彪悍的民风还是事出有因的,他附和几句,又在大婶这买了点葱,提着两大袋东西往家里赶。
    才走到新家门口,他就被一群大老爷们围住了,没一个看起来眼熟的,都不是昨天接唐民益队伍里的人。
    看到他在掏钥匙,一个中年男人笑着问他,“你是唐先生的儿子吧?”
    他点点头反问对方,“请问你们是谁?找我爸有事?”
    那个男人特别直接地说:“我们听说你们今天要搬家,来给你们帮忙的!哦,我们都是余老以前的老部下。”
    嚯!这么快就来帮忙搬家了?他和爸爸是主动要换房,可这群“老部下”也太不会做人了……可他们的态度又这么坦荡,估计真是天性耿直,没把心思花在那些小门小道上?
    他只是在心里那么一笑,也不会跟这几个人计较,点着头就拿钥匙开门,“那正好,辛苦各位叔叔伯伯帮忙了。”
    于是就在爸爸还没回家的情况下,那几个“老部下”帮他很快就把行李收拾好了,收拾打扫的时候听着他们相互诉苦、发牢骚,似乎这几年都混得很不如意。自从余老退到民意处去,他们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这两年余老彻底退下去了,他们更是度日如年,在各自的单位几乎都做不上什么事,被闲置得快要发霉了。
    行李本来就不太多,收拾得很快,才半个多小时,一行人就连抱带提的去敲了余家的门。余老夫人一看到大批人马就震惊了,“你们来干啥?哎呀,宏宏,你们要搬也不用这么急啊!”
    唐青宏看出了老人的尴尬,仰起头对她笑着说:“既然都收拾好了,您就赶紧搬吧!反正我心里记着要搬,有一间房连床都没铺过呢,您过去就睡新床!”
    听到他这么说,余夫人当然是感动多于尴尬,看着那群不省事的“老部下”叹了口气,“都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咱们吃完这顿再搬,老余也好久没跟你们聊过了。”
    那群人心里牢骚失意满腹,自然愿意留下来吃饭,余夫人当下就把唐青宏拉进门来,“宏宏,你先去房里做作业,我做好饭叫你出来吃,啊?”
    唐青宏也不矫情推拒,本来晚上还有作业,这么大群老爷们,饭菜他可做不了!余夫人还让他给爸爸打个电话,叫唐民益有时间也一起来吃,感谢小唐对退休老前辈的贴心照顾。
    唐青宏听话地打了,爸爸竟然也答应了,“行啊,不过今天很忙,要是我回得早就跟你们一块吃,要是回得晚,你们别等我。反正做好了就吃,别为了等我回来饿着大家的肚子。”
    他挂了电话去跟余老夫人回话,再回到房里去做作业。等老夫人叫他吃饭的时候,他也正好把今天的作业全部做完。
    这时候唐民益准时赶到,还是唐青宏耳尖给他开的门,他进门后看到一大群人挤在客厅,放缓脚步稳稳地走了进去。
    余老正跟那群人在客厅聊天,看到唐民益来了,第一个站起身来,精神很好地为他们相互介绍,还请小唐不要对这几个混帐东西见怪,今天这事他们做得很不合适。哪有像他们这样不请自来,自告奋勇逼着人家搬家的?还说自己已经狠狠地批评了他们。
    唐青宏发现爸爸脸上也有某种微妙的表情一闪而过。别人肯定注意不到,他对爸爸的各种神色变化可是深有研究的,他几乎笑了起来,爸爸肯定也觉得这群人积极得不合时宜,但又憨直得有点可爱。
    爸爸当然更不计较,还礼貌地谢谢他们帮忙,说自己确实忙到没时间搬家,这一回来就都弄好了,真是坐享其成呢。
    那群老爷们看这位新的本城第一把手态度温和、言辞亲切,个个脸上都冒出希望的喜色,起码唐民益愿意来跟他们吃这顿饭,就是很给他们面子了,也是表明了愿意听他们说话。
    ☆、62·爸爸的感情观
    饭桌上大家吃吃聊聊,很快就熟了起来,唐民益了解到那几个人都是余老以前的部下,现在混得各有各的不如意,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大家安心工作,有什么困难可以对他提。
    刚开始他们还挺矜持,等喝了一点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才刚过四十,以前是余老的助理,特别憋屈的讲到自己如今在报社上班,成天没啥事可干,写来写去都是些开会、讲话的报道,真想写点什么平民们的呼声,没一篇能过得了上级的审批。临湖其实没资格办报,就那么些开会的报道都是夹在上级报纸里面一起发行,所谓临湖报社……只是挂靠在媒体中心下面的一个分部,随时被上面看得死死的。
    虽然级别没变,可自从被赶到这个分部,他几乎完全被闲置了,从前余老没退休的时候,他可是连年靠着笔杆子得奖的人呢。其他人也跟着感慨,彼此的处境大同小异,总之并没有明着整你,可就是不让人做实事,还说这样是照顾他们,清闲日子最好过,可以轻轻松松混到退休。
    唐青宏和爸爸都在细心观察,这几个人性情耿直,言谈之中却有点真才实料,也算得上不卑不亢。余老一手带出来的人跟他都有着相同的共性,不太会钻营或者不屑钻营,脾气还有点臭,对于看不惯的事情毫不遮掩,但只对事不对人,并没有具体讲过任何一个领导的坏话。
    听得差不多了,唐民益对余老提起自己今天到处走了一走,发现群众们都很怀念余老,自己初来乍到,没什么威望,恐怕有些事情要真的办下来,还得余老出面做一些辅助工作。
    余老三杯小酒下了肚,情绪也激越起来,拍着胸脯对唐民益许诺:只要小唐是真心实意为平民们办事,他一定倾尽全力协助支持。
    唐民益得了余老这句话,直接开门见山对他说:“我今天还去看了那片沼泽地的情况,好像有不少天然气井啊,勘测队还留了几个在附近,但都是零零散散,不成气候啊,把路也堵得很不像话。真的想要修桥,这些勘测队得把路让出来才行。”
    余老吃了一惊,脸上的表情似悲还喜,“小唐,我早多少年就想着这个事,那块地来勘探过的专家都说有石油呢。要是真的,咱们临湖早就富了!当时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勘测队,可钻出的只有天然气,还出过一次事,两个钻井队全牺牲了,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唉。我看这事没啥指望了,又急着想修大桥,就劝他们不要再干了,可勘测队的人死活不让路,我那个爆脾气就跟他们吵起来了……”
    余夫人看老伴说不下去了,冷冷地搭话道:“对,他就吵啊,然后把上下都得罪了,无辜牺牲的钻井队归他负责,钻不出石油也归他负责,工作干不下去了,提前退休。”
    这事可真是大,唐青宏听得嘴巴都张成o型了。唐民益安慰了余老两口子几句,问余老这件事失败的主因在哪。余老深深的叹着气,“这事我也反思过千万次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呢?天时地利人和……我是一样都不占啊。s国专家早就走了,州级能源中心的勘测队工作不是那么熟练,我们运气也差……怎么都钻不出油来,加上我这个臭脾气,简直是霉头集到一块儿了。”
    那个前助理悲呼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啊!”
    其他人纷纷骂起他来,“你说什么呢!真不吉利!”
    余老却举起杯来,“他说得没错,我心里也老想起这句诗啊!我不怕死,只是不甘心什么大事都没干成,就碌碌无为而死。”
    唐青宏听得心里难受,想把老人家的注意力从悲伤上挪开,于是插嘴问道:“那后来就这么拖着?勘测队的人一直不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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