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桓连忙重重地清了几下嗓子,还没来得及嘲笑两句,就听见南山突然说:“屏气!”
    褚桓反应奇快,南山话音没落,他已经屏住了呼吸,下一刻,眼前这条细窄的通路急转直下,过山车似的转了个十分猎奇的角度,一波大浪兜头将他们重新淹到了水下。
    褚桓早有准备,同时,他几乎想象得出袁平在这样的大风大浪下会变成什么熊样,因此等他再次从水下冒出来,吐出嘴里咸得发苦的海水后,就好整以暇地准备继续方才未竟的嘲笑。
    可是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了。
    褚桓看见了某种他曾经习以为常、而数月以来却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东西,一时间,他心里浅薄的惊喜或是震撼全都没有如期而至,他简直是惊呆了,看起来仿佛见了鬼——褚桓看见,在这千回百转的窄道尽头,有一束光。
    纯粹的、刺眼的、灼热的阳光。
    褚桓还在呆愣中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席卷而出的水流冲了出去。
    灼眼的阳光一下刺进他的瞳孔,瞳孔剧烈收缩,褚桓的眼睛里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泪,可是他不躲不闪,甚至没有闭眼。
    褚桓一度觉得自己是个不喜欢晒太阳的人,以前独居的时候,不管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他在房间里,就必然要拉上窗帘,一点光不透,这才觉得心里能安静下来,纵然是刚到离衣族的那段日子,也总是喜欢在绿树浓荫的地方躲着。
    那时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与阳光的久别重逢,还重逢得这么让人百感交集。
    不单是他,三个人的状态全都像梦游一样,褚桓听见南山难以置信地说:“我们……我们是从陷落地里出来了吗?”
    是的,这里没有可怕的阴影,也没有被吞噬的人。
    南山用力扣紧了褚桓的手,被他硬邦邦的指关节狠狠地硌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可是……可是我们是怎么出来的呢?”南山喃喃地问。
    这句话进了褚桓那被迫害妄想症严重的脑子里,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直接拉回了褚桓被阳光打散的神智。
    褚桓飞快地从大脑空白一片的激动状态里回过神来,并反弹似的建立起强大的质疑与戒备。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很快地发现了此地的不可思议之处——人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这里的水却是往高处流的。
    这不是少儿科技馆里那种所谓“怪坡”模型,利用低级的视错觉让人觉得小车能自己滚上坡。褚桓感觉得到,卷着他们向前的海水正在边爬坡边减速,这意味着水并没有在重力的作用下做加速运动,确实是往“上”流的,同时,又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克服重力做功,不断地将巨大的海水流往高处吸引。
    行至中途,暗流依然在流淌,力道却已经减弱到撼动不了成年人的身体了,三人一蛇终于上了岸,一同仰视着面前这座“高山”。
    是的,往上流的水在他们面前架起了一座高山,那“山”表面上没有石头也没有树木,覆盖的是水。好像身披流动又晶莹剔透的外衣,在阳光下璀璨得逼人。
    褚桓听见袁平在旁边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低声说:“‘神山尽头,圣水之巅’——这就是……圣水之巅吗?”
    褚桓不知是被那水山晃了眼还是怎么的,突然感到一阵无可抗拒的疲惫,他强打精神,兀自像个神经兮兮的中二病患者一样怀疑整个世界,对袁平的说法可有可无,转头看向了南山手中的族长权杖。
    只一眼,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权杖上的火苗在阳光下显得暗淡无光,所以他们方才一时没发现——那火苗是一动不动的。
    褚桓一把拽过族长权杖,仔细一看,才发现火苗被南山的气泡包着,那气泡外面附着着一层海水,海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了冰,将气泡冻成了一个实体。
    “先别高兴太早,”褚桓将权杖戳在三个人中间,蹲了下来,仔细打量着中间那被封存在冰里好像成了标本一样的小火苗,“看看这个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好像一盆凉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了他同伴的头上,南山试探性地伸手在那冰层上碰了一下,谁知那冰似乎只有极浅极淡的一层,被他轻轻一蹭,登时就碎了。
    而后三个人六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被困在冰层中的火苗苟延残喘地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一路上给他们充当保护伞和平安符的权杖之火灭了。
    袁平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声的恐惧攫住了,他惊弓之鸟似的四下扫视——权杖之火灭了,那会不会他自己的意识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这一切会不会已经是幻觉,会不会是他已经被吞噬了?
    惶然中他匆忙抬头看了褚桓一眼,却见褚桓将手在族长权杖上摸了一下,也不知他摸出了什么名堂。
    随后,褚桓竟然顺势坐在地上,木然地宣布说:“我打算睡一会。”
    袁平顿时疯了,一把抓住褚桓的肩膀,一秒钟原地化身袁咆哮:“你还有心情睡觉?我的娘啊你是疯了吗?我们有可能被吞噬了你没感觉到吗,救世主不能当得这么没心没肺啊大哥!”
    褚桓有气无力地甩开他的手:“我们没有被吞噬,因为……”
    因为什么?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消失在了一阵迷迷糊糊的嗫嚅里,褚桓忽然无声无息地往一边倒了下去,被南山一把伸手接住。
    袁平:“他怎么了……”
    南山低头仔细看了看,低声说:“没事,睡着了。”
    袁平:“……”
    不知为什么,南山也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他冲袁平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低声解释说:“我们没有被吞噬,我们是出来了——一路上你没注意到吗,所有人被吞噬了之后,都成了‘它’的一部分,表达的都是‘它’的喜怒哀乐中的一种,很单一的,所以明知‘它’的存在,还被吞噬也并不容易,因为自己能感觉出来不对劲。”
    袁平一愣。
    南山说着,把褚桓往怀里一带,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管怎么样,先休息——在陷落地里那么长时间,你都不累吗?”
    他这话话音没落,袁平就仿佛被传染了一样,脑子里的激动褪去,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极度疲惫后的木然,刚想说什么,又给忘了,浑身有种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人那种脑空一切的茫然。
    再一看,南山双手在褚桓身前合拢,也已经靠在一边睡着了。
    等南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不见了。
    他看见漫天的星河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天幕上,倒映在异常清冽的海水上,白天流光溢彩的“海水山”顷刻间就挂满了细碎如钻的星光,美丽得令人窒息。
    一边袁平四仰八叉地睡死了过去,同样睡姿堪忧的还有小绿,那蛇头尾铺平,中间一段搭在袁平腰上,平铺直叙的样子就像条没什么自尊心的麻绳。
    最后,南山低下了头。
    褚桓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南山观察了片刻,觉得他这个姿势,脖子仿佛多少有点窝得慌,于是微微调整了一下,让他仰面躺在自己怀里。
    在陷落地的日子不堪回首,褚桓的形象就算不是野人,也差不到哪去了,可南山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静静地打量了很久,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低下头,在褚桓嘴唇上浅尝辄止地落下一个吻,然后轻轻拨开他鬓角的头发,轻声说:“你真会刨出我的骨头炖汤喝吗?”
    褚桓很容易被声音惊动,但是一来还没从极度疲惫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二来笼罩他的气息实在太让人安心,因此没有醒,只是微微侧过头,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好像想要躲开耳边细微的打扰。
    南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不知道被威胁炖成一锅汤有什么好得意的,可是每次回忆这句话,他就偷偷心花怒放一回,从中品出了千般滋味来。
    周遭除了南山以外,半个醒着的活物都没有,南山也比平时大胆了一些。
    他展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抚过褚桓的后背,以一种不会惊醒他的轻柔动作顺着他后脊流畅的线条,一直留恋不去地落到他的腰,指尖蠢蠢欲动地在褚桓的腰带上来回蹭了几下,最后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重新缩了回来。
    南山附在褚桓耳边说:“我的骨头汤不着急喝,等我们找到圣书,打败‘它’,你把婚约订立那天晚上欠我的一起补给我好不好?”
    褚桓一动不动地没应声。
    南沙嘴角微翘,假装他是默认了,他心里升起不合时宜的心满意足,再次仰头望见星河万里,短暂地卸下了一身压力——他从没想到过,星星也能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褚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破晓了,他一睁眼就险些被眼前高耸入云霄般的“水山”上映满的霞光闪瞎狗眼,匆忙遮挡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靠在南山怀里。
    他一看天色就知道自己这一觉时间漫长得惊人,连忙翻身起来,拽过南山的胳膊按了起来,南山的肌肉有些僵硬,被他一按酸麻难忍,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褚桓叹了口气:“你是在练劲?还是打算让我给你压出第九块和第十块腹肌来?”
    南山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笑。
    褚桓:“笑什么?”
    “喜欢,”南山伸出有点僵硬的手,捧起他的脸,“喜欢你。”
    纵然知道他一向这么单刀直入,褚桓依然有些招架不住,他顿了顿,忍不住有点尴尬地摇摇头,有点好笑地说:“领导,咱能矜持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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