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但佟童仿佛像个高手一般,这种谈恋爱的基因,大概是遗传的。
    老韩曾告诉过佟童,他的妈妈——也就是苏子珊——是一位气质清冷的美人,她四季都喜欢穿格子裙,简单却不失优雅。刚开始他们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只要一说“格子裙女生”,他们就知道是谁来了。她款款而来,女生们往往会有些嫉妒,而男生则下意识地整理衣冠,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但苏子珊谁都不看,她是弹钢琴的,但是她很喜欢哲学,只要哪个学校举办跟哲学有关的讲座,她常常抱着大部头跑去倾听。
    刚开始,她自己去旁听。后来,实在受不了男生的骚扰,便拉上一位凶悍壮实的闺中密友。在上课时,她认真地记笔记,而她的闺蜜则在一旁呼呼大睡。当年瑞星杀毒软件的那只小狮子经常趴在电脑屏幕上发出呼噜声,而那位闺蜜在课堂上的表现,跟瑞星那只小狮子有的一拼。
    或许是因为那位豪放的闺蜜,在课堂上,苏子珊更加受人瞩目。但是她依然不接受任何人的表白,她不会欲拒还休,只会直截了当地说“我对谈恋爱没兴趣”,便抱着大部头翩然离去。
    就这样,寒来暑往,春去冬来,姑娘怀中的书从黑格尔变成了康德,又从海德格尔变成了胡塞尔。因为她的存在,那些枯燥无聊的哲学课堂人气爆棚,甚至连教授都变得有活力起来。但她却始终不给任何男生机会。
    “舒云开,也就是你爸,坐在最后一排,成天盯着人家姑娘,喃喃自语——讨论哲学,最好找个咖啡馆,男女对坐,那才得劲。或者干脆躺在一张床上,抱在一起,讨论人生的本质到底是不是悲剧这类问题。听这些老头讲个什么劲,无聊死了,令人昏昏欲睡。”
    老韩说完这些,佟童差点儿拍案而起:“你不能欺负我爸是个死人,就这样信口胡诌。我这么正派,我爸肯定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说这么下流的话?”
    “别急,你爸的流氓本质还没发挥到极致。”老韩又说道:“一个冬天,你爸就一件毛衣加一件棉袄过冬,即便这样,还想跟人家姑娘喝咖啡,想跟人家躺在一张床上讨论哲学问题,用你们现在年轻人的话说,真是想要peach。”
    佟童却觉得爸爸率真可爱,迫不及待地听老韩讲了下去。“那时我们学校人文类的讲座比较多,你妈妈经常来,那个学期最后一次讲座,她又来了。你爸又在最后一排偷瞄人家,跟我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老子早晚要跟她睡觉。”
    噗……
    佟童差点儿没被呛死。
    他爸爸,堂堂北大法律系的高材生,居然会说这么露骨的骚话?佟童严重怀疑这话是老韩自己编出来的,就是为了贬低他父亲形象的。“你,你!胡编乱造也得讲点儿道理吧!”
    老韩却分外坚定:“如果我说的有半句假话,那就让雷劈死我。你爸自诩是个文人,文人大多都风流,且风流得光明正大。”
    好吧,那就当他是个风流人物吧。
    也就是说完那句话之后,舒云开成功约到了苏子珊。老韩说道:“那天下课后,你爸把书包往肩上一拎,像是一个剑客把剑入了鞘,迈着大步就走了过去。我想看他笑话,就跟着走了过去。人家苏子珊看了他一眼,便冷冰冰地说,我要走了,请你让开。”
    佟童也跟着紧张起来:“然后呢?”
    “嘿,你爸那个厚脸皮,可能让开吗?他昂着头,特别高傲,跟苏子珊说——我不想跟你交朋友,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学哲学的顺序完全反了。”
    虽然知道故事的结局,但佟童依然为父亲捏了一把汗。这样的搭讪方式,应该行不通吧?
    “苏子珊当场就脸红了,周围还有很多人看着她。她说了一句,跟你有什么相关?你爸又说道,碰巧我也喜欢哲学,这个学期,我跟你一起上了好几节课。我觉得你是个有缘人,我就想好心指点指点你。”
    唉,如果换做其他女生,舒云开早就被打死了。
    “苏子珊的脸更红了,我都替他捏把汗。但是舒云开却旁若无人,侃侃而谈——你应该先看康德,再看黑格尔,因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是近代哲学的基础,影响了无数哲学家的哲学思维,其中就包括黑格尔;至于胡塞尔,他是海德格尔的老师,海德格尔跟他学的现象学,但是他俩之间产生了分歧,而从这些分歧,我们又可以延伸到后现代主义……”
    佟童听傻了,老韩粗鲁地打了个嗝,说道:“算了,不卖弄了,当年学的那一点哲学知识,就只记得这么多了,大体就这么个意思吧。还有啊,别看我现在是个俗人,年轻时我比你们文艺多了。你爸滔滔不绝地讲了大概有两三分钟,把我们这些浑水摸鱼的讲得一愣一愣的,如果不是你妈那位强悍的朋友说,再敢哔哔就撕了他那张嘴,你爸估计讲到天黑都不会卡壳。人家姑娘面子上挂不住,都快被他讲哭了。你爸浑然不觉,还得意洋洋地塞给她一张纸条,说道,海德格尔太难了,一般人都看不懂,为了方便你理解,我整理了一份书单,你可以从最基础的看起。不用谢我,我,就是当代活雷锋!”
    “给完纸条之后,你爸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大概过了一个月,他特别兴奋地跟我们说,他的愿望要实现了,人家姑娘答应跟他交往了。”
    听到这里,佟童才松了一口气。如果能穿越就好了,他想回去会会那个博览群书、意气风发的爸爸,更想看到那个纯真,热烈却又带着几分野性的爸爸。
    老韩还告诉他,舒云开和张永明都是港城人,高考时包揽了港城市的状元和榜眼,别看张永明现在混成了港城法律界的“一哥”,但是论学识、论读书,他能被舒云开秒得连渣渣都不剩。“不过,你爸仗着读书多,性格狂傲,一时不爽,连教授都敢顶撞。张永明就温和多了,他处处比不上舒云开,但人家性情温厚,心胸宽广。他也喜欢你妈妈,但是在失恋之后,非但没有嫉妒你爸,还经常接济他,借给他钱,让他去跟你妈约会。你爸常说,有友如此,夫复何求。那时张永明是很多人的财神爷,别人借钱忘了还,他也不生气。那个年代大家都穷,穷得买不起热水瓶,他们寝室就靠着他的那一把,他从来都不计较。他长得大高个,浓眉大眼,模样比你爸还好。所以你妈能看上你爸……恕我直言,我们那时候都说,是她瞎了眼。”
    老韩总是用些很不好的字眼来评价舒云开,但很意外的是,佟童并不生气。他知道,那是因为老韩跟他关系好,才能这么调侃他。如果舒云开还活着,二人一起聊天,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但如果对面坐着张永明,老韩肯定会客客气气的,甚至会吹捧他几句,如今把事业做得这么大,真给母校长脸。
    不出佟童所料,在每段往事的结尾,老韩都会感叹道:“再让你爸狂,早早就被阎王爷把命给收走了,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你生了下来。”
    在阳光晴好的午后,佟童将这些往事全都告诉了耿小庆。耿小庆听入了迷,说道:“你爸妈的爱情故事也太浪漫了,要是活到现在,你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啊!”
    “可能就是太圆满了吧!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就是这么个道理。”
    耿小庆鼓起了掌:“哇,不错,果然是状元郎的儿子,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我发现啊,儿子确实像爸爸,你爸爸会说情话,你也会。”
    “他不光会说情话,谈恋爱的技巧也有一大把。刚才不是说,他第一次跟我妈说话,交给她一张纸条么?他说上面列着书单,但实际上,那上面根本就没有什么书单,而是写着他的姓名地址,还有一句话。那是他们社团聚会时,我妈说出来的。”
    “什么话?”
    “假如我今生无缘遇到你。”
    耿小庆撇撇嘴巴:“普普通通嘛!堂堂北大才子,我还以为会说出什么惊艳的话来呢。”
    “不是,这并不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而是泰戈尔的一首情诗。”
    “啊~”耿小庆这才恍然大悟:“唉,是我孤陋寡闻了,我等俗人,可能连人家的求爱都想不明白。你爸也太会了吧!不仅才华横溢,还那么浪漫。我要是你妈,我也拒绝不了他。”
    佟童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笑道:“所以,我更向往我父母那样的爱情,他们那么年轻,又很浪漫。啊,浪漫!浪漫到骨子里,浪漫至死。”
    在那一刻,夕阳的光芒照射在他身上,他也成了一种浪漫。
    虽然是白天,他的眼中却星光闪烁,那些光芒,或许就是“浪漫”。
    耿小庆呆呆地看着,就是那一刻,她好像有点不太认识他了。
    不过,她更喜欢他了。
    “哦,对了,饭桶,那个老韩没告诉你,你妈跟你舅的关系怎么样?你爸家里又是如何破产的?”
    “他们只是好朋友,又不是查案子的,不可能了解得那么详细。他只告诉我,我妈跟家人关系都不太好,挂在嘴边的只有我姥姥。至于我爸家里是怎么破产的,他就更不知道了。他说,我爸是特别骄傲的一个人,风光背后那些狼狈相,他不愿让别人知道。跟我爸同窗几年,他也仅仅知道我爸家境贫寒,破产是以后才说的。唉,我爸也真是的,一个人承受那么多,也不嫌累。”
    她敲了敲他的脑袋,说道:“先别说那些啦,打起精神来,你的孟老师可能还被囚禁在角落里,等着你救援呢。”
    佟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说道:“小庆,我有一个目标。我总感觉,解开孟老师失踪的谜团,那些往事就全都浮出水面了。那时候,我想改回我原来的名字。”
    “很好啊,我完全支持你,反正就算改名,我还是可以叫你’桐桐‘嘛!”耿小庆捂着嘴,笑道:“可你爸——我是说你养父要生气咯,你这菩萨心肠,忍心他生气么?”
    “人要善良,但不一定完全为别人而活。”佟童说道:“就算他生气,我也要改回我原来的名字。那是我爸妈就给我唯一的纪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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