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由窗后目睹济济儿策马而来,刹那茫然。
    小国师怎会出现此处?若说巧合,贵为国师,放着京城里外偌多伽蓝宝寺不去,偏偏跑来这破庙,哪有这等事?
    岂难道他和师父曝露了行踪?他一凛,将绣帕和兵器收入怀里,摸出挂在腰间、韩东篱相赠的匕首,悄步往破庙后门探头。庙后门扉早已颓烂,门洞后荒烟蔓草,未见一兵一卒。
    济济儿下马,唤道:“大公子。”一面唤,一面步进破庙,进门几步,脖子便教匕首抵住。
    韩一将刀刃往济济儿颈上皮肉略为压紧,“小国师,刀鎗无眼,莫声张妄动。”
    济济儿仍沿用旧时对他的敬称,唤他“大公子”,不论对他抱持何种想法,这人先是天德帝的人,必须提防。
    济济儿轻声慢语,“大公子,贫僧并无相害恶意。”
    韩一问道:“我一路独行,小心防范,你如何追来?”他着实纳闷,昨日韩东篱沿路留意,未曾发现有人尾随,何以济济儿能找到此地。再者,他自称孤身逃亡,存心试探济济儿,倘若济济儿信以为真,便是并不知情自己有韩东篱这同伴,纵有加害歹意,也想不到谋算防备后者。
    济济儿道:“大公子,尊师本领固然高明,但贫僧所派乃是西域顶尖斥候,早早盯上他。”
    韩一暗忖,济济儿知晓他们师徒同行……
    济济儿道:“大公子,贫僧若存心加害两位师徒,昨日便可派人马追捕,又或者今日发兵包抄此处,何必独自出头犯险?”
    韩一凝思济济儿言之有理,道:“小国师,得罪了。”他收回匕首,但未收刀入鞘。
    济济儿徐徐转身,面如冠玉,气质温润,投向韩一的眼神和蔼慈善,甚至悲悯。
    “不打紧,大公子遭逢巨变,草木皆兵,人之常情。”
    “不敢动问,小国师为何事而来?”
    “贵府于贫僧有恩,府上遭难,唯大公子幸存,贫僧前来确认安好,看看可有效劳之处。”他念声佛,“万幸大公子无恙。”
    韩一无暇与他叙旧,单刀直入问道:“小国师,有事请教,桑金皇帝为何害我全家?”
    济济儿长叹一声,“如此大祸,皆由饮酒故。”
    他解释天德帝长年酗酒,日益喜怒无常,疑神疑鬼。比如燕王长子进献舞姬歌女,本来搏得龙心大悦,因见天德帝牛饮,随口规劝停杯,多饮伤身。
    天德帝勃然大怒,“酒色不分家,于人康健皆有妨碍。你若真心挂念朕龙体,为何又进献美人?虚情假意,包藏祸心!”因此毒打燕王长子,教他陨命大牢。
    又比如白日敲定韩一婚事,到晚疑心他一介布衣,人才再出众,怎能搏得天家公主注目,教她吵着闹着要嫁?定是韩一使计接近公主,巧言迷惑。
    天德帝抱着酒坛道:“格尔斡家比朕阔,长年赈济民间,比朕得人心,再娶进命带旺国大运的公主,皇家血胤也有了……这一里一里的冒出头,有朝一日要骑到朕头上了!”
    不多时,宫里鸩酒送进格尔斡家。
    韩一咬牙道:“我家布施粥饭药饵,一向格外小心分寸,生怕动静大了,落了收买人心嫌疑……”
    济济儿摇头,“大公子,天子存心加罪,臣民纵然浑身长嘴,也无说理分辩处。贫僧当时也曾苦劝皇上,格尔斡家向来本分恭顺,万不能生异心。皇上一言不听,朝贫僧抽刀便砍。”他脱下右手手套,包扎过的食指较常人短了一截,“佛祖庇祐,只去了一节指头。”
    韩一无比羞愧,收刀入鞘,向济济儿一揖到地,“国师仗义直言,伊稚奴替格尔斡家谢过。”
    济济儿扶起韩一,叹道:“可惜贫僧不济事,劝不转皇上。幸亏总算帮上些忙,皇上派人去圣山捉拿你,忘了发布海捕文书,这些天贫僧千方百计转移他心思,教他想不起这节疏漏。”
    韩一再度道谢,济济儿问道:“大公子,你往后有何打算?”
    韩一便道出韩东篱将带他至大夏避祸。
    济济儿道:“尊师这主意极好,再过数日,圣山那儿找不到大公子,传信回京,到时全境严查,真正难逃。”说着,由衣袖掏出一只沉甸甸皮囊,“些许银两,可为大公子师徒盘缠使用。”
    韩一道谢推辞,济济儿道:“眼下不是客气时候,保命要紧。当真要计较,若非格尔斡家,我济济儿早是路边饿殍,何来今日荣华?可惜不及报答恩德……”他说起旧恩,心绪激动,脱口沙声道:“快走吧,再留桑金,更加椎心!”
    韩一嗅出他话底有文章,因问道:“小国师何出此言?”
    济济儿面上闪过一丝警惕懊恼,回避韩一注视。
    他道:“皇上性情日益乖张,动辄砍杀宫人内侍,无端加罪臣民,抄家灭族,如此草菅人命,桑金生灵涂炭之日不远矣,大公子慈悲心肠,如何见得这光景?”
    韩一问道:“小国师有事未说,可是担心我受不住真相?我家破人亡,已经无事可惧。”
    济济儿摆了摆手,“没的事。贫僧有感而发罢了。”
    说完,他唉声叹气,“外人眼中,皇上宠信贫僧,倾尽国库兴建皇寺,谁知道贫僧几度进言停止工事?燕王殿下怪罪贫僧在御前服侍,坐视他长子被杀,谁又知道贫僧已尽力阻拦?”他低眸看向自己右手,“伴君如伴虎,贫僧屡次劝谏,已招皇上怪嫌,那日丢了指头,明日指不定丢了脑袋。为求自保,也看不得皇上滥杀无辜,贫僧亦有心求去,无奈目下仍须日日伴驾,无从抽身遁逃。——当真走了,手下偌多追随僧众,又该如何?哎。”
    韩一察颜观色,道:“我信小国师所说乃肺腑之言,不过尊驾最初话中所指却非此事。”
    济济儿强笑,“大公子多心了。”
    韩一道:“小国师既然出手帮助我们师徒,还请送佛送上西,将其他隐情一并点明。我们师徒逃往大夏,生死未卜,途中若有叁长两短,好歹死也做个明白鬼。”
    他再叁请求,济济儿终于道出实情,说时一度哽咽。
    “大公子,皇上记恨你家,酒醉呓语,要打碎你家人尸骸天灵盖,浇以粪尿。当时皇上身旁唯有贫僧服侍,贫僧权当没听见,只怕万一皇上清醒后重提此事……”
    韩一但觉一阵腥甜涌上喉头,禁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大公子!”济济儿赶紧扶韩一坐下,把脉捏穴忙乱一通。
    韩一片刻回神,双眼通红,骂道:“狗东西!”
    西域人相信,天灵盖乃是元灵聚处,而人因元灵清明,有别于万物。亡者若在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内教人打破天灵盖,灌以秽物,元灵染上污浊秽恶,转生便要沦落畜生道。即使不信此等鬼神之说,侮辱亡者遗骸也已是最恶毒的亵渎。
    “贫僧不该多言,”济济儿连声自责,“该将这事烂在肚子里,让大公子安心离去。”
    韩一向济济儿一揖,“小国师,多谢你提醒,否则我这一走,留下家人尸骨受糟践,将来九泉之下得知真相,永世不得瞑目超生。”
    济济儿惊问:“大公子,难道你想留下?使不得,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我不走!家人在世,我不能保护;死后,无能收尸。再要我袖手旁观狗东西侮辱他们尸首,办不到!”
    “大公子,你留下也保全不了家人尸首!”
    “可以保全!”
    “如何……”
    “杀了狗东西!”韩一道:“他死了,便动不了我家人。接下来新皇即位,循例必要大赦,我家人尸首便能给挪下城墙。”
    济济儿大惊失色,舌挢不下。
    韩一问道:“小国师不也看不惯狗东西滥杀无辜?”
    济济儿犹自震惊,怔怔将头一点,立时回神,又赶紧摇头。
    “话虽如此……这不成……府上抗旨,不但大公子一家,门下家丁奴婢等等上千人血流成河……贫僧再不惜命,万万不能带累寺里数百僧众……”
    韩一下跪在地,“伊稚奴只求小国师送我进宫,不论行刺成败,绝不供出小国师!”
    济济儿使劲要扶起他,“使不得,皇城禁卫森严,哪怕你顺利完事,未必能成功出逃。如此,贫僧岂是送你进宫,竟是让你送死。”
    “倘若行刺成功,死又何妨?”
    “大公子,你如今是格尔斡家孤根独种,贫僧救不了格尔斡家,难道还令它绝后?”
    “小国师,伊稚奴若忍心坐视家人受辱,这等血脉留下何用?”
    “这……贫僧率僧众常念经卷,超渡亡灵……兴许他们不至堕入畜生道……”
    “小国师超渡亡灵,更可拯救生灵。昏君一死,可以救下多少人,胜造多少浮屠?小国师无须离乡背井,便可保全性命。”他伏跪在地,重重磕头,“请小国师成全!”
    韩一百般恳求劝说,济济儿终于答允带他入宫行刺。韩一大喜过望,撕下衣衫,咬破手指给韩东篱留下血书。他大略交代自己进宫行刺,倘或事败身死,请韩东篱将家里为他打造的匕首择地埋了,当做格尔斡一家的衣冠冢。
    至于韩东篱相赠的家传匕首,他一并留下不带进宫,因为杀狗焉用宝刀。
    韩东篱走前提防意外,让韩一怀疑遇上追兵便即逃跑,若有余裕,则在破庙某处留下记号,交代去向。韩一将两把匕首及留书放在那处,怀里揣着母亲绣给他的帕子,随济济儿离开。
    济济儿将韩一乔装一番,带进皇城,途中经过重重关卡,所幸大致通行无阻。
    可巧到晚间,天德帝嫌左右伺候不周,砍杀数名内侍近卫,逐出其余人等,韩一趁此机会潜入。
    他轻手轻脚步入天德帝所在屋室,才近隔扇,强烈酒味便扑鼻而来——他潜来时,济济儿说寝殿多酒,天德帝先前发怒,打破多只酒坛,酒浆淌流满地。
    他因此带上火折子,一旦行刺事发,可能遭擒,当即就着酒浆引火,自焚毁去容貌。宫里认不出他身分,便迁怒不到他家人尸身。
    他走进房间,房内壁下设有大床,天德帝面朝内壁和衣侧卧,一动不动酣睡。
    韩一双目赤红,掏出济济儿所予匕首,上前将天德帝翻过身来。
    狗东西!他肚内暗骂,举刀要刺。
    天德帝受力翻转身子,面上双眼闭合,好似沉睡不醒,心口处却赫然露出叁道刀口。鲜血由那刀口渗流而出,将他胸前到侧卧朝下的右胁那片衣袍,连带身下锦褥浸染腥红。
    韩一脑中嗡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脑后飕飕飕连声响动,似有物事破空而来,紧接着身上一阵剧痛。他低头望去,几只弩箭穿过他肚腹手脚,疼得他抓不稳匕首。
    弩箭不但尖锐,兴许涂了蒙汗药,当他转身,所见物事无不重影,在视线尽头、房门彼端,彷佛出现济济儿身影。
    那口口声声将格尔斡家恩德挂在嘴上的僧侣,抬起有布条包扎的右手,指挥禁卫活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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