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一言之后,殿内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崇政殿后殿是个极广阔的所在,两名小黄门本在殿侧香炉添香。
    忽觉得殿上语气一滞,这便稍稍抬起头来,却见殿侧的老宦官朝二人递来了一个严厉的眼神。
    能进崇政殿作事的小黄门最懂得察言观色,二人知机立即停了手中的事,面向案几后的官家磕了个头, 趋步后退离开了大殿。
    老宦官面色凝重,扬了扬手中的拂尘然后尖着嗓子长长地扬了一句:“大臣告退!”
    官家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此刻有几分不可置信,一旁内侍虽提醒两位官员可以退下了,但官家却一摆手对章越问道:“方才甚言?”
    一旁的吕诲轻咳了一声,对章越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立即请罪。
    章越言语为之一滞。
    见章越犹豫不敢回答,官家盯着章越, 声音微微调高几句, 居高临下地质问道:“章卿,你将方才话与朕再道一次?”
    一旁内宦轻叹了口气,后退三步看向殿内的情况。
    章越方才出言后,确实涌起一股后怕的情绪,甚至身子有些微颤,一颗心跳得飞快。
    “怎么不敢?”官家轻笑。
    当我不敢?
    章越此刻气血上涌,不由脱口而出道:“臣方才所言,陛下可是觉得臣不胜任三司之职,若是如此,臣可以一一详禀于君前。”
    吕诲摇了摇头,一名太常丞居然敢呛声皇帝?
    没错, 在仁宗朝时台谏们常常有此举。
    仁宗时台谏地位本不高,但仁宗朝却无限拔高台谏。。不过仁宗本意是用台谏制约相权,但那知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如今台谏中真正的核心是司马光。
    因为司马光代表着天下的公议舆论, 皇帝惧怕的是公议舆论,而不是司马光本人。
    那章越又代表着什么?
    他是谏官吗?敢如此呛声皇帝?
    官家脸沉下来, 若方才章越肯服软, 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但如今他竟是把话说直,那么君臣二人间就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了。
    方才官家与章越,吕诲说话时,脸上还有笑意,但此刻脸已是沉下来,一股愤怒的情绪在他心底酝酿。
    官家取了案上一封劄子,又重新放下,冷着声道:“听闻章卿在交引监用人多是……往好的说是举贤不避亲,往不好的说是任人为亲。”
    “选拔用人乃朝廷公器,交引监是朝廷的衙门,不是章卿的节度使衙!”
    宋朝凡帅臣,监司,郡守都可以自行铨选官吏,奏请朝廷授职,这被称为辟差。不过章越却不在此列。
    官家此刻心底虽是大怒,但面上仍是保持克制。
    章越道:“回禀陛下,臣于交引监授职一一皆经流内铨,取旨于朝廷,臣是不知任人为亲之言从何而来?”
    官家道:“是么?章卿为何只用太学生?将昔日同窗充塞要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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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道:“回禀陛下,太学生是四方贤俊,经州县荐举送至国子监,他们各个饱读诗书,皆是百里之才。臣为朝廷招揽人才,便借着同窗旧谊不惜厚颜三请五请,他们这才不嫌吏员之卑,肯屈身于交引监作事。臣不知这般有何不是?”
    官家道:“这……太学生为寒俊,确是人才。卿招太学生,朕可以省得。那么除了太学生么?朕听闻你受了不少大臣请托,将他们子侄安置于交引监,安排差遣。那些这些人又有什么才干?”
    章越道:“陛下既言人才,那臣敢问陛下何为人才?”
    “在臣看来,那些寒门出身,却才干卓著,各個能独担一面的太学生确是人才。但还有一等,他们出身官宦人家,久行走于官场之间,人情熟络。他们身上有臣称之为资源之物,这也是一等人才。”
    官家闻言吃了一惊,章越分明是拿交引监的差事,拿去交换大臣们所谓的资源,这等卖官鬻爵之举,居然也能说的如此清新脱俗。
    “人情熟络也是人才?”官家反问道。
    章越道:“正是如此,交引监也是衙门,而且在洛阳,陕西,汴京三地,如此便要与官员往来,在地在京的各个衙门打交道。”
    “若臣尽是用些能办事却情面不熟的官吏办事,那么他们纵有再大的本事,却连衙门的门都进不了,更不用提与衙门打交道了。”
    “还有……”
    吕诲在旁看得是目瞪口呆。
    但见章越说得义正严词,好一顿抢白竟将官家说得哑口无言。而且这一番长篇大论竟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但见章越越说越是激动,一时不慎口中喷出白色唾沫,竟飞溅在官家的面前的案几上。
    吕诲听着章越越说越理直气壮,竟然是一时忘了出言提醒,他先前是又惊讶,如今竟是觉得好笑起来。
    竟有臣子如此抢白天子的?
    这还是说得没完了吗?这口中唾沫乱飞,都要喷到官家的脸上去了。
    吕诲在旁重重咳了一声,章越听吕诲提醒这才缓了下来道:“其余的容臣以后再说……”
    居然还没说完?难道是话痨不成?
    吕诲心道自己真是小看了章越,平日看他如此谦退有礼,哪知竟是如此较真的性子,连官家面前也不留一点余地。
    官家不由怒了,纵使章越说的有道理,但他毕竟是臣子哪有这般的道理。
    你章越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官家?
    官家毕竟刚当皇帝,权威未立这刻也不知如何,此刻恼羞成怒地道:“用人的事不说,那么交引监账目不清总是真吧!”
    这天下衙门的账目就没有一个清楚的。
    官家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程,正要斥责章越对交引监账目隐报的责任时,却见章越将白简夹在腋下,蹲下身子从靴页里取了一本薄薄的类似帐薄一般的东西奉上道:“启禀陛下,这交引监帐本臣一直随身带着,还请陛下查账,若有一丝不清楚的地方,臣便……便一头撞死在这金殿上!”
    章越朝殿角的三人合抱粗的立柱一指,然后毅然决然地递上了帐本到君前。
    官家也是惊呆,他没料到章越居然随身带着帐本,此刻他也拿章越没辙,此刻为了挽回颜面不由重重拂袖对章越斥道:“狂妄!”
    说完官家惊怒交加地便要离殿而去,但袖子一挥却发现一动不动,转头一看原来是章越拽住了他的龙袖。
    章越将帐本奉上,仿佛如一头倔牛般道:“请陛下过目!”
    见此一幕,吕诲老官宦同声惊呼。
    “大胆!”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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