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率了。”
    听闻王闳服毒,第五伦差点惊掉了下巴,这谁tm想得到啊。
    他刚想出门去看看王大尹,刚到门口就被堵了回来,郡府中的武士都按剑死死盯着他,若非郡丞拦着,恐怕要冲进来将第五伦杀了。
    王闳毕竟经营治亭十余年,早就根深蒂固,他的宾客私从们只识主君王公,不认朝廷天使。
    第五伦犹如遭到软禁,他带来的数十人还被隔绝在府邸外,不知此中惊变,可将第五伦急坏了。
    急也没用,第五伦一反思,先猜测王闳是否也参与了李焉谋逆之事,但若是那样,还不如直接将他拿下,何苦自杀呢?这天下尚未到土崩瓦解的程度,身为王家人,就算要跳船,也应先自保于郡,小心观察一段时间。
    稍加思索后,第五伦猜到王闳忽然服毒的可能:他,是王家人啊!
    而世人皆知,王莽对王家人最是狠辣严苛,且不说那些亲自逼死的儿孙,就是稍稍往外看看他的近亲们,也不好过。
    诸如亲叔叔,红阳侯王立,因为名声太臭且受王政君庇护,有威胁,杀!
    平阿侯王仁,也就是王闳的兄长,亦因同样的原因,杀杀!
    王莽胞兄的儿子,他年轻时极其疼爱,当成儿子来养的衍功侯王光,因为私下让执金吾帮忙杀仇人,事情败露,王莽斥责。王光的母亲,王莽当年跪着奉养的嫂子倒是聪明人,问儿子:“你看自己与摄皇帝的亲近程度,较长孙、仲孙如何?”
    王光一想,王莽连长子、次子都不饶恕,何况是他?于是母子一起自尽,杀杀杀!
    拥有如此辉煌的弑亲战绩,动辄四杀、五杀的,第五伦要是王家人,也提心吊胆啊。
    更毋论王闳亦曾威胁到王莽地位,而政见也不一定相合,加上这治亭郡盗贼频发难治,只怕时刻都恐惧皇帝派人来问罪吧?因为神经时刻绷着,或许心里也确实有鬼,在看到第五伦车上所负的“尚方斩马剑”后,还以为是针对自己而来。
    从汉朝开始,此剑便常交给行使命的大臣:“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
    王闳遂被吓到,做出极端之举。
    第五伦不由暗悔:“下次再遇到王家人,我可得悠着点,他们实在是被王莽吓唬太久,太过脆弱。”
    正思索时,厅堂的门开了,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腾腾几步冲了进来,仗剑指着第五伦骂道:“你这竖子,究竟说了什么?害我叔父至此。”
    此人名叫王磐,字子石,正是早先被王莽处死的平阿侯王谭之子,被王闳养在府中。
    “大胆!”这大概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第五伦努力镇定,持节喝令道:“吾我乃天子使者,伤我如同谋逆!”
    第五伦肃然道:“治亭一郡,挡得住大司空王邑的百万大军么?汝等宾客私从,用兵能和纳言大将军严伯石相提并论么?届时皆如昔时翟义一般,被尽数诛灭,还害了一郡百姓。王公一生忠良名节,恐怕都要为汝等所毁啊!”
    明知道朝廷是纸老虎,日薄西山,却还得抬出来。
    果然,如今朝廷使者的名号吓唬不了人了,宾客们还有些犹豫,王磐竟仍咬牙切齿道:“我叔父若是没了,定要汝走不出这厅堂。”
    这话却给第五伦透露了难得的信息,得知王闳还没死,他立刻看着后头管事的郡丞和门下掾道:“王公没事了?实不相瞒,我这次奉命来治亭宣诏,绝非对王公不利,也不是要将他调离,反而是嘉奖和重用!此情还望速速告知王公!”
    郡丞、门下掾等人都一脸:“你怎么不早说!”
    他们连忙将王磐拽走,过了一会后,整理衣冠重新来迎第五伦:“光禄大夫,郡君有请。”
    ……
    王闳的命虽然被一众医者保住了,但虚弱得很,暂时没法下地,只能在寝屋里见第五伦。
    而刚进屋子,第五伦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竟感觉自己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
    王闳服的是什么毒药他不知道,但诊治办法倒是不言自明,多亏了黄汤粪汁催吐呗。
    如今再见,王闳亦颇为尴尬,确实如第五伦所料,因为新仇旧怨,他对皇帝施政极其不满,又始终畏惧像其他王家人一样被赐死,便常常系药于手内,随时准备自杀留一个体面。
    但这苦衷如何跟第五伦言说呢?好在第五伦聪明,一个箭步过来,朝王闳作揖道:“久闻东郡濒临大河,有鱼名河豚,肉极鲜美,不食河豚,不知鱼味,然却有毒,王公往后还是要切记少食啊,国家几乎失去了一位栋梁!”
    第五伦的意思是承诺不会将此事回报朝中,这台阶倒是给的舒服。
    此事翻页后,第五伦总算能将怀里捂热的制诏读完了。
    但听闻第五伦此来与己无关后,王闳更加尴尬,自己简直是惊弓之鸟,离群孤存,飞得慢,其声哀,在这乱世无所适从。听闻皇帝那儿一声弦响,竟害怕到自己掉了下来,殊不知这箭是射向邻郡的。
    王闳确实和李焉没有关系,毕竟对方心再大,也不可能膨胀到想早早拉一个王家人反新复汉。
    王闳只道:“不曾想李焉竟如此大胆,难怪近来郡中多有流言谶纬,在流民中散播,果然是他所为。”
    这第五伦还真不知:“什么谶纬流言?”
    王闳让门下掾进来,将那些民间暗暗传播的谶纬一一告知第五伦。
    “第一句是……文帝发忿,居地下趣军,北告匈奴,南告越人。”
    这句就触犯第五伦底线了,反新复汉没问题,可你居然想学卢芳,勾搭匈奴,还想拉南方的句町入伙?
    第二句则是:“江中刘信,执敌报怨,复续古先。”
    此言和解?这刘信乃是汉宣帝曾孙,出身东平王室,十多年前翟义起兵反莽时立的“天子”,王邑、严尤扫平东郡后,翟义身死,刘信则突围后不知所踪,果然被利用起来,当成“扶苏、项燕”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三句是:“四年当发军。太白杨光,岁星入东井,其号当行。”
    大概是和“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类似,是想在地皇四年举事吧,明年当真有岁星入东井这天象么?看来李焉的手下有能夜观天象者啊。
    倒是第四句最让第五伦重视。
    “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常安、雒阳。”
    “樊王……”
    “说的是……泰山贼首樊崇?”
    这脑洞不错,结合上下文,意思是如今在青徐兖三州闹得最大,已聚众数万的樊崇,就是刘信的化名。看来李焉是想要借起义军的力量啊,不过滑稽的是,反而是泰山樊崇那边,起义都三年了,仍是无文书、无口号、无旗帜、无编制的混乱象,樊崇肯定是大老粗,说他是刘信,这大概是李焉等人的一厢情愿。
    这些新情况,王闳也早就派人送去常安,恐怕王莽知道后,会更加抓狂。
    王莽的制诏中,倒是赞了王闳的忠恳,决定给他增加秩禄,还表示愿意让侄儿王磐继承平阿侯的爵位,末了才勒令王闳,立刻发郡兵,一支随第五伦前往魏成君缉捕谋反的李焉,另一支去往老家元城,护住祖宗坟冢。
    眼看王闳陷入思索,没有立刻答应,第五伦立刻道:“我知道治亭要防备东方樊崇等贼,又要约束过境的流民,兵力捉襟见肘,但王公,李焉扬言要反新复汉,一旦得逞,恐怕会对元城王氏祖坟不利。”
    “元城孺王(王贺)、阳平顷王(王遂)亦是大尹的祖先,难道就能坐视李焉损毁么?”
    第五伦在暗暗提醒王闳,哪怕王闳不认可新朝之政,对皇帝不以为然甚至畏惧仇视,可他的血脉和祖宗,却是改不了的。
    这话起了作用,王闳只长叹一声道:“敬受诺,闳自当奉君命行事。”
    离开王闳寝房后,第五伦扫视外面扶着腰间剑,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宾客私从,恐怕王闳一声令下,就能将他击杀。第五伦全程表面镇定,手心冷汗都出来了,谁能想到,还没到魏地,就如此刺激。
    “真险啊!”
    经此一遭后,第五伦只迫切希望能尽快摆脱局面,了解此事,赶紧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
    王闳一如诏令所言,派出了两支兵,三千人由郡属令所率,跟在第五伦的使团后前往魏成郡,在节杖诏令不管用时动用武力。
    又有一千人赶赴元城王氏老家,护住祖坟周全。
    离开濮阳城时,第五伦却见城内还算繁华,屋舍林立,唯独有一片废墟,屋顶都被拆毁,灌注了污水,十分突兀地横亘在城中心。
    “这是当年翟义的宅第,陛下效仿周公毁管、蔡之宅,令人损污。”
    而出了濮阳后,又见城外的道路两旁,竖立着高大的表木,挂着干枯已久的骷髅尸骸,上面刻着字曰“反虏逆贼碭鲵”。
    原来是翟义党羽被捕者,被活活钉在表木上示众,以惩叛逆,长吏常于秋天循行,勿令毁坏,也不准收葬。
    这可是关中看不到的风景线啊,第五伦才真切感受到王莽对反对他的人是多么愤恨,可这还不算什么,郡属令告诉第五伦:“当初东郡有豪侠名曰王孙庆,和翟义、刘信一同谋逆,侥幸潜逃,直到几年前才缉捕归案,送到常安,大夫可知陛下如何处置他?”
    活活烧死?第五伦听说王莽很喜欢这种刑罚,对付西域都护府那些叛逃入匈奴的人就这么搞的。
    但他还是小看了王莽的想象力。
    “陛下命令太医、尚方与技艺高超的屠夫,共同将王孙庆的尸体刳剥解剖,用尺量度五脏,用竹条通导血脉走向,知其终始,还说……这么做,可以让后人钻研出如何更好治病!”
    第五伦却是听呆了,且慢,这难道是中国第一次医学解剖尸体么?他可以作证,王莽这么做……
    “确实可以让医学进步!”
    ……
    至八月上旬,第五伦走在前方,而治亭郡兵跟随在后一日距离,从白马津渡河,进入魏成郡境内的黎阳县。
    让第五伦没想到的是,先前被自己安排在马援身边,负责传递口信的张鱼已经赶到这儿。因为害怕书信会被李焉亲信搜出,便由他给第五伦复述了两句马援的口信。
    “马公说,伯鱼速来!”
    张鱼一板一眼,认真地重复马援的原话。
    “再不来,我就要被李焉,拜为复汉将军了!”
    ……
    ps:翟义党王孙庆捕得,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臧,以竹筵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汉书王莽传》
    (白银萌加更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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