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炭行不大,赵祯与韩琦没一会便逛完了。他与韩琦感慨起来:“没想到炭行还能这样开。”
    赵祯看过许多画,画的大多是山水或美人,又或者是文人雅集,很少有人用这么浓郁的色彩去描绘市井之中的普通人。
    市井之人太俗了,俗到不足以上画。
    毕竟如今流行的水墨画又被成为“文人画”。
    文人好雅,无雅无以成诗,无雅无以成画,连柳永这个因“俗艳”而被排斥在圈外的人,词中也免不了吟风弄月。
    刚才画中所描绘的那蜂巢般的家,叫赵祯久久难以忘怀。
    韩琦说道:“我看落款处写着苏子安,应当是苏家小子的兄长所画。我听文与可提到过,这苏子安曾为了磨练画技画登门为人作画大半年,不管是商贾还是武官,亦或是肯出钱的寻常人家,他都会欣然登门,按照他们的要求在纸上作画、在墙上作画。”韩琦对京中趣闻信手拈来,“上回文与可说,有次有位孝子要求他在一块大大的胡饼上绘制寿比南山图给亲娘做寿,他琢磨了两天,还真给画出来了!”
    赵祯听韩琦娓娓道来,对苏不危越发感兴趣。他感慨道:“鲜少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韩琦笑着应和了几句,不吝于夸赞苏不危与文同这两个表兄弟。
    第二日韩琦便授意画院那边的人举荐苏不危。
    画院这边授官比科举轻松,只要确实有才华,又有画院前辈举荐,很快便可以成为官方画师。
    韩琦如今是宰相,谁都得卖他个面子。这点小事他亲自开了口,苏不危的入职流程自然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
    苏家。
    自从得知妻子有孕,苏不危便十分谨慎小心,实在手痒想作画了总是跑苏辂那边去画,画完还得给自己搓个澡才回去。
    吕氏处于孕期反应最激烈的时期,心情本该不太好,可苏不危待她着实太好了,她连脾气都发不起来。
    这日吕母得知她怀上了,拿了许多滋补品过来看望女儿。
    瞧见女儿容光焕发的模样,吕母放下心来,笑着说道:“你爹可算看对人了。”自家女儿过得好不好,直接用眼睛看就知道了,话可以掺假,气色却骗不了人。
    虽说这个女婿没有功名在身,也不打算去谋什么差使? 可苏家家风好? 家底又殷实,一门已经有三个进士? 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女婿脾气好? 你也收敛收敛。”吕母怕女儿横起来让女婿受委屈,忍不住压低声音规劝起来? “那是你丈夫,你生气也得让着点。”
    吕氏说道:“他没惹我生气过。”
    正说着? 忽听伺候的丫鬟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 气喘吁吁地对吕氏说道:“娘子,外面来人了,说是郎君他入选画院了!”
    画院是太宗皇帝设立的官方绘画艺术机构,一开始主要用于收拢前朝画师? 偶尔也吸纳一些民间画师? 比如当时有个卖药人叫高益,非常擅长在药包上画各种鬼神画与犬马画来吸引客人,很快被人举荐入画院。
    只是后来画院吸纳人才逐渐有了一定的偏向,形成了类似于“学院派”的小圈子,高益这种野路子出身的画师便没了进身之阶。
    真要算起来的话? 苏不危这种类型就是野路子,不过五关斩六将是很难进画院去的。
    吕氏虽希望丈夫能出人头地? 可也知道苏不危是什么性格,自从得知自己怀上以后便决定好好教导儿子? 好叫儿子以后能够出人头地,为她这个亲娘挣个诰命之类的。
    至于丈夫? 她觉得丈夫现在就挺好? 并不想逼他去做什么。
    没想到苏不危突然被人荐入画院!
    吕氏喜不自胜地吩咐道:“快不快去吩咐厨房? 多备些茶点帮你们郎君招呼客人!”她利索地把事情安排下去,起身想去找苏不危问问是怎么一回事,走出几步才想到亲娘还在。
    吕氏又坐了回去。
    吕母见吕氏这模样,哪会不知道她的心已经到了丈夫身上?
    吕母不由问道:“你不是说他不认识画院的人,怎地突然有人举荐他了?”
    吕氏说道:“我也很奇怪,根本没听他提起过。”
    吕母欢喜不已:“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桩喜事,你肚子里这孩子真是个福星,刚来就给他爹带来这样的好消息。”她又把带来的滋补品给吕氏安排好什么时候吃,口中说道,“这都是你大哥从任地那边托人捎回来的,我和你爹平时也吃不完,你现在可是两张嘴吃饭,得好好补补。”
    吕氏听到兄长的消息,不由问道:“大哥在任地可好?”
    吕母笑着说道:“有你嫂子照看着,能有什么不好?”
    他们家儿女众多,最有出息的要数长子吕惠卿,他们与曾公亮家是邻居,长子早早娶了曾公亮家的女儿。提起这个儿媳妇,吕母是样样都很满意,不管出身还是性情都好得很。
    如今长子中了进士踏入仕途,最难嫁的女儿又有了好归宿,女婿还被选入画院,吕母只觉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
    另一边。
    接到这么个突如其来的任命,苏不危是懵的。
    等来传信的人委婉提及韩琦在其中起的作用,苏不危就更迷茫了。
    他不认得韩琦啊!
    苏辂一直在旁边作陪,客客气气地邀对方吃了茶点,却也没问出更多事情,只能归结于他三哥傻人有傻福。
    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
    来传信的人走了以后,苏辂便取过苏不危手里拿到的任命书看了起来,上头有写画院给他授了什么职位、要他什么时候去报到、每个月能拿多少俸禄和补贴以及平日里他要履行什么职责,瞧着还挺正式的!
    苏辂眼都羡慕红了。
    都是老苏家的,为什么他哥就能天上掉个官来当,他就一直等不到呢?还得他勤勤恳恳地考进士,真是太愁人了!
    苏辂拉着苏不危的手殷殷叮咛:“三哥啊,你当官了,别忘记我这个弟弟!”
    苏不危还是缓不过劲来。
    “会不会是送错了?”
    他怎么就被人举荐去画院了?
    苏辂说道:“这上头还写着你的名字呢,哪能送错啊。行了,嫂子怕是在等着你回去,你快带着这些玩意回去给嫂子看看。”
    苏不危听到“嫂子”两个字,终于回过味来,二话不说抱起任命书和官袍之类的回去向吕氏报喜。
    苏辂直摇头,转头对金刚说道:“看看,有了媳妇的人就是这么不稳重,一听到媳妇就啥都忘了。”
    金刚想到苏辂经常屁颠屁颠跑去找张家小娘子,点头对苏辂的话表示赞同。
    苏辂起身站到走廊上,背着手思索着刚才那人透露出来的消息。
    韩琦突然举荐他三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琦那么大一号人物,总不会无缘无故向他们家示好吧?
    不是苏辂妄自菲薄,而是他们老苏家就算加上三叔那一支,也抵不过韩琦一个人在朝中的影响力,何况韩琦在朝中还有那么大一张网。事有反常必为妖,那么老谋深算一个老狐狸政治家突然对你好,肯定不仅仅是单纯地想提携后辈!
    这些玩政治的家伙,心肯定很脏!
    唉,朝廷这么复杂的地方,果然不适合他这种单纯善良的小孩子。
    苏辂瞎琢磨了一会,踏着地上的薄雪去寻他张妹妹玩。他与张菀柔提了句苏不危被授官的事,不过只随口讲了一句便揭过了,重点与张菀柔说起自己和赵仲鍼他们的游学计划来。
    开春之后朝中事务繁忙,他决定给资善堂申请个长假,三个人结伴出门去游历一番。路线他都规划好了,就往洛阳方向去,到洛阳后正好看看牡丹,看完就回来。
    张菀柔眼底不免带出些羡慕来。
    她是女孩儿,出行机会难免比苏辂他们少些。
    苏辂却另有主意,见其他人都守在外头,凑近悄声怂恿道:“要不,你与我们一块去。到时我会带上小翠和金刚,师兄他们也会带几个能打的随从。到了外面,夜里我就让小翠和你住一屋保护你,不会有事的。”
    张菀柔愣住。
    苏辂出主意:“你要怕旁人说闲话,出去时可以当‘张修茂’啊!”
    他悉心为她起的马甲名,怎么可以只用在写文章上,理当出去好好浪一圈才是!
    张菀柔注视着他,认真追问:“你真的愿意带我去?”
    苏辂说道:“有什么不愿意的,你老闷在家里看书有什么意思,多出去走走肯定更有启发。反正,这段时间你悄悄把包袱收拾好,到时候我们直接出发!”他兴致勃勃地给张菀柔规划了一下以后的日子,“等我们长大了,就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了,我直接带你到处玩!”
    张菀柔心想,长大了才更要考虑别人怎么看。
    只是苏辂说得太理所当然,看起来又那么地兴致高昂,她又忍不住想与他一起开开心心地畅想那样的未来。
    以后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眼下她只想跟着苏辂任性一回,出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永远只能抱着书想象外面的世界。
    “要是爹生气了怎么办?”张菀柔问道。
    苏辂给张菀柔讲述自己的作死经验:“不怕,刚知道的时候他肯定会很生气,但是我们跑远了,他逮不着我们,气着气着自然就想通了!你想想,你这么好的女儿,我这么好的学生,他肯定舍不得打死的对吧?既然舍不得打死,那肯定会没事的!”
    “……”
    听起来很有道理,就是有点心疼她爹。
    苏辂积极追问:“怎么样?你要不要一块去?”
    “好。”张菀柔应了下来。
    苏辂大喜过望,拉着张菀柔商量起这次游学的具体安排来。
    他们是想去见识更多风土人情,所以应当走陆路,而不是直接在乘船过去。回来的时候倒是可以考虑乘船,毕竟那时他们肯定已经玩得差不多了,正好能一路顺水而归。
    两个人敲定游学路线,苏辂又溜达去找张方平,询问张方平知不知道内幕消息。
    张方平最近忙得要死,哪有空打听画院那边的消息。他没好气地说道:“画院又不是什么正经衙门,我哪知道。”
    苏辂便把来人透露的消息给张方平讲了。
    有位伟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苏辂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
    这个老韩绝对是当世人精,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提携他三哥?
    张方平听了,也觉得琢磨不透。他说道:“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你三哥好好做事就成了。”
    苏辂小声嘀咕:“这种事冲着我来不好吗?我三哥那个人傻乎乎的,回头给人坑了都不知道!”
    张方平一听就知道他在嫉妒苏不危白捡一差使。他说道:“你要能学点拿得出手的本事,我肯定豁出这张老脸给你谋差使。”
    苏辂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字以及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艺术生特招路线,不适合他!
    苏辂说道:“算了,我没那种命啊,轮也不会轮到我!”
    张方平听着总觉得他后头这句跟唱出来似的,有种让人手痒不已的欠揍感。他说道:“行了,好好学点东西,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苏辂挥别张方平归家去。
    第二日一早,苏辂提前一些到了宫门口,蹲点蹲到了来上朝的韩琦。
    “韩相公早啊。”苏辂麻溜问好。
    “早。”韩琦学着苏辂问好,态度很是和气。
    冬日的朝阳刚刚在天边露脸,只从云间漏出一点点金光。韩琦立在淡金色的晨曦之中,显得越发丰神俊朗,毫无五十岁中年官员应有的样子。
    苏辂觉得吧,是时候给韩琦家送点菜谱了。
    这人都已经五十岁,居然连个啤酒肚都没有,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宰相?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宰相肚里能撑船!
    没有啤酒肚得宰相,人生是不完整的!
    苏辂决定主动出击:“我三哥的事真是多谢韩相公了,改日我一定与三哥一起登门拜谢。”
    韩琦笑道:“登门可以,拜谢不必。为朝廷举荐人才本就是我应当做的,野有遗才,朝有素餐,那是我的过错。”
    听着韩琦这说话艺术,苏辂心中叹服不已。
    怪不得韩琦朋友比他岳父多,人家跟个半大小子说话都这么好听,平时肯定广结善缘!
    既然韩琦做好事留了名,那去韩家一趟肯定是少不了的了,苏辂便也不急着追问具体怎么回事。
    他与韩琦约好休沐日登门拜访,径直与李宪会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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