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门第不高,有过几位先辈考取功名做过官。我父母走得早,先后病故。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大哥随军行医,我二哥、三哥出门做小本买卖,所谓书香门第,到了我们这一代,不过是徒有虚名。我一个女孩子,独自留在家中,总是让人不放心。我大哥便将我托付给了姨母,让她给我张罗一桩亲事。没多久,姨母选中了一个人,说他父母皆已不在,我嫁过去便能当家,安稳地过自己的日子。最重要的是,那人是个读书人,很有才华,又年长我几岁,遇事定能处处忍让于我。”
    叶浔翻书的动作停下,静心聆听。
    太夫人还是那样的语速,言语间却是再无一丝情绪,只是淡漠地叙述:“如今回想,我竟记不清楚那时是怎样的情形。反正亲事定了下来,并且在那年冬日出嫁了。有段日子也算过得如意,起码不记得有什么心烦的事。直到有一天,那人对我说,他最想要的是荣华富贵,而这些,是我和裴家给不了也帮不了他的。他说他要去京城,他说京城中有人记挂着他,差人来找他了。便是再年少,我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问他,若是我有了身孕,他还会这般绝情么?他说,那就只能委屈我们母子寄人篱下了。我知道自己嫁了个衣冠禽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从速与他办了和离文书,他心急如焚,事情一办妥,立即赶赴京城。”
    “他走了之后,我心如死灰,甚至动过出家修行的念头——在十几年前,和离的人是异数,很被人轻视。而最要命的是,他离开一个月后,我才知自己竟一语成谶,有了身孕——问那句话的时候,不过是想看看那人能无耻到什么地步。”太夫人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再怎样,也受不住这种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还有大哥,他得知之后,只怪自己所托非人,误了我一生,随即找人带我离开了家乡,搬去别处居住,对街坊四邻只说是夫君暴病而亡。有将近十年,二哥、三哥不曾返乡,我们一家人断了音讯。后来几经辗转,才又找到彼此下落,偶尔相互帮衬彼此一二。我与两个嫂嫂情分浅薄,两个哥哥倒是自心底向着我,这些你要记在心里。”
    叶浔轻轻嗯了一声。
    太夫人又道:“我一心盼着暮羽成才,并不是要他报复谁或是跟谁示威——全无必要,不值当。如今他与那人同朝为官,那人又最重名利,少不得不厌其烦上门,做着让暮羽认祖归宗的美梦。自你嫁进门来,来得算是频繁的,也只有一家人,想来你已经猜出来了。”
    叶浔回眸望向太夫人,“徐家?徐阁老?”
    太夫人点了点头,“徐夫人身边的下人,当年曾去我家乡寻找徐阁老,连带地见过我——这也是你们成亲当日,徐夫人失态的缘故。她那次入夜前来,昨日县主到访,都是为了证实暮羽到底是不是徐阁老的骨血。”
    叶浔便是不解:“徐阁老想让侯爷认祖归宗……难道他要将他当年的龌龊行径公之于众?”
    太夫人苦笑,“怎么可能?他自然是想做些别的文章,要说服我配合。”说着摆一摆手,不想再多说那家人,“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们母子多年来都与徐家毫无瓜葛,日后更不会愿意和他们扯上关系。明日起,我就将对牌交给你,家中的大事小情你做主就是。那家人若是再上门,就不必知会我了。”
    太夫人能做到云淡风轻,叶浔却是听得满心火气。想做些别的文章……徐阁老是无耻到了什么地步?这种人怎么还没遭天打雷劈?她费了些力气才压下火气,应下了太夫人的吩咐。
    太夫人又说起裴二奶奶,“与你来往时,说话若是没个分寸,你别往心里去。”
    “您放心。”叶浔应声后又问,“二舅母不知道那些事吧?”
    “她不知道,便是你二舅都没见过那人,不太清楚原委,更别说她了。她只是心里存着疑影儿,那人有些精明的过了头,什么事都想掺合。若是做得过了火,你也不用容着她。”
    叶浔称是,心说有这话垫底就好办了。
    太夫人交代完了,也就回房去了。
    叶浔回想那一席话,发觉婆婆从头到尾都没怨气,更没抱怨诉苦——根本就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经历揭过去了,只字未提。
    再细想,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至如今,外祖父、皇上应该都不晓得徐阁老早年间这桩下作事,否则别说别人,皇上就首当其冲地不能容他。双方都刻意隐瞒避之不提,外人实在无从知情。
    这才明白,前世裴奕为何亲自上奏弹劾徐阁老,让那人失去了手中一切。
    徐阁老这样的人,怎样惩戒都不为过。
    那么今生呢?裴奕是怎么打算的?
    这是她无从揣测的。
    这时候,柳之南过来了,“表姐,我要出门一趟,你让外院的人给我备车吧?”
    叶浔不动声色,“行啊。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柳之南意外,“你就别去了,我也就是闲逛一番。”
    “那我就更要去了,正有些烦闷呢。”
    柳之南撇撇嘴,“那还是算了,等表姐夫回来再说吧。你陪我出门,再遇到事情可怎么办?”
    叶浔暗自松一口气,“就听你的。”她让柳之南落座,“坐下说说话。别整日抄经书了,又不是方外之人,适可而止就好。”
    柳之南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经文中有大道理。”又心虚地笑,“实话跟你说,我是想去城西书院,请祁先生为我讲经。”
    “请祁先生为你讲经?”叶浔一字一顿地问。
    “是啊,他潜心于佛法,小有名气的法师都不及他。”
    “但你一个女孩子家,去找男子说什么都不大妥当吧?”叶浔显得很头疼的样子,“书院那种地方,又最是人多嘴杂,还是少去为好。”
    柳之南一脸无辜,“可是,只有他给我讲经,我才听得进去。”
    “一心听人讲经做什么?真听到了心里去,你哪日闹着去寺里清修都未可知。”叶浔显得提心吊胆的,“罢了,改日我与外祖父说说,让他免了你抄写经文。他要你静心,可没让你沉迷其中。”
    柳之南欲言又止,摆了摆手,“不与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叶浔啼笑皆非的。
    柳之南在书架上找了一本诗词集,回身落座,随手翻阅着,嘴里问道:“表姐,你说这诗词里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是真的么?”
    叶浔现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警醒或试探柳之南的机会,“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又不能当饭吃当日子过,不能全然不信,却也不能过于相信。”
    “就数你会煞风景。”柳之南不以为意地笑了,细细看了一首词,又满眼疑惑地望着叶浔,“表姐,你喜欢表姐夫吗?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境?”
    叶浔强作镇定地反问:“你以为是怎样的呢?”
    “嗯……”柳之南放下书,白皙的小手托着腮,大眼睛望着上方,一面想一面说道,“是不是那样的?一见那个人,就觉着哎呀真是太好看了,怎么都好看。他说什么,你都喜欢听,他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最赏心悦目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兴许有些夸张,可一两日见不到他,就想找个借口去见他,看他一眼就知足了。”她笑嘻嘻地看着叶浔,眼神如同一泓春水,从未有过的柔和,“你对表姐夫,是这样的吗?就算你不解风情,那表姐夫对你,是不是这样的?”
    叶浔心说糟了,脑筋一根根地拧到了一起。
    ☆、第48章
    杨文慧一听就知,这件事走皇后这条路是大错特错,慌忙告罪。
    皇后语声温和下来:“前几年世风日下,荒唐事出得太多,你又年纪尚小,行事没个分寸,本宫只当你年少无知。”
    杨文慧磕头谢恩:“多谢皇后娘娘!”
    “此事日后不可再提。记住,别人手里的东西,你不能碰。你的确是担不起郡主这封号,可本宫总要给你父亲几分体面,今日暂且不发落你。”
    杨文慧诺诺称是。
    **
    养心殿内,皇上询问裴奕:“给你七日的假,满够了吧?”
    裴奕嘴角一抽,“七日?不够。”
    “我成婚时只歇了三天。”皇上一副“我对你已经很宽和了”的样子。
    “是是是,臣再活十年,也不及皇上十中之一。”裴奕面上恭维着,心里腹诽着:打量谁都跟你一样呢?你别说只歇三天,就是不歇也正常。他婉言道:“臣是八百里加急赶回来成亲的,这您也知道。家里家外真有不少事情要打理。”像他这么苦命的新郎官儿,满京城一枝独秀。
    “也是。”皇上稍一思忖,“那就十天。”
    裴奕扯扯嘴角,牙疼得厉害的样子。说半天才多给三天假,怎么这么抠门?
    “家事要紧,公务也要全力以赴。”皇上批示奏折的笔顿了顿,睨了裴奕一眼,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不少言官等着弹劾你呢,别怪我没提醒。”
    裴奕打官腔:“臣谢主隆恩,谨遵圣命。”
    皇上说起叶浔:“那孩子通药理,善食疗,能帮你照料太夫人。磨砺一段,必能帮你打理好家中诸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裴奕连声称是。
    “既然娶进了门,就要善待。”皇上说到这里,语声中有了笑意,“这些该是柳阁老对你耳提面命的,他不得闲,我就多说两句。总而言之,你要让他的外孙女过得如意,惹恼了他,我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臣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放心。”
    “知道就行,早些回府去吧。”
    裴奕称是告退。
    回府路上,叶浔把杨文慧的事情说了,末了道:“幸亏皇后出言训诫了静慧郡主,否则啊,这事怕是还要有一番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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