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纷纷飞起,又辗转落地。
    这一段在他心头始终是鸡肋一般的父子缘分,不需再有半分留恋。
    父亲一直不认可他。以前以为,那份不认可是源于大事小情上的分歧对峙。所以这段日子能迁就的都尽量迁就,真不曾狠下心来针对父亲做过什么事,从不曾想过将生身父亲置于尴尬甚至痛苦的深渊。
    他怕自己会后悔,所以总是忍着不要踩到那个界限。
    至今日才知道,父亲不认可的,还有他的品行。是不认可还是怀疑呢?不重要了,没差别。
    战功是容易得到的,战功是可能作假得来的。
    他的父亲,是这样看他的。
    别人要强加给他的罪名、侮辱,他可以忍,家中有人竟也如此。
    他的妻子,是能由着居心叵测之人加害的,是上不得台面的。
    他的父亲知道阿芷已置身险境,要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到底是有多憎恨他?
    袭朗走出书房院的时候,心头火气慢慢消散。终究是没了怒意,反而有种得到解脱的感觉。
    老太爷为人处世自有一套章程,今晚大抵是想与他细说的,兴许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没必要了。
    缘分已尽。缘尽并不一定是在生死别离的前提下发生。
    形同陌路也可以,即便同在一屋檐下。
    他的忍耐,到此为止。
    ?
    ☆、第71章
    ?  寅时,外面仍是黑漆漆的。
    袭朗听到自鸣钟的响声,睁开眼睛。
    手臂轻轻地从怀中人颈下慢慢抽出,又去将她环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拿开。
    香芷旋却不肯,往他怀里拱了拱,手臂搂得更紧了,嘴里还咕哝着什么。
    反复几次,袭朗只得放弃,语带笑意地唤她:“阿芷?”
    “嗯?”香芷旋应了一声,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该起身了?”
    “嗯。”他亲了她的唇一下,“睡得太晚,你别跟着起身了。”说完起身下地。
    “不。”香芷旋随着坐起来,取过衣服穿上。
    每一日都是这样,她坚持要陪他用过早饭,送他出门。
    袭朗拿她没法子,只能由着她。
    穿戴整齐,洗漱之后,她帮他在手上涂了祛疤的药。时间已不短了,不细看的话,根本不能发现那道疤痕。她还是坚持,直到完全不见了才算好。
    这件事就更得依着她了,答应过的。
    之后两个人一起用完饭,香芷旋送他出门。
    一面走,袭朗一面叮嘱她:“回去再好好儿睡一觉,实在不行就让丫鬟去正房通禀一声,晚些去请安。”
    “没事的。”香芷旋笑道,“中午多睡会儿就好了。”说着话,想起了昨夜他与自己说过的事,拍了拍额头,“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昨日请大嫂过来说话的。我让蔷薇去传话,改为下午我去找她。”
    “不用。”袭朗笑着刮了刮她鼻尖,“急什么呢?”
    “倒也是。”香芷旋眨了眨眼,“其实我就是替你着急。”想早点儿让他理清楚这些事,让老太爷彻底消停,本就那么累了,不想他再为家事分神。
    “这可就多余了。我都不着急。”
    “是啊,你多心宽啊,哪儿是我能比得了的。”
    说说笑笑间,到了二门,香芷旋停下脚步,“别太累啊,早点儿回家。”
    “放心。”袭朗轻轻摆手,“回去吧。”语必与早就等在二门外的赵贺说着话,大步流星地走远。
    香芷旋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这才转身回房,睡了个回笼觉。辰时再次起身,吃了两个豆腐皮包子,一碗小馄饨。如今她每日算是吃四顿饭,胖是胖不起来的,摸黑醒来折腾一趟,吃的那点儿东西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不想让她每日折腾,但她不想让他独自用饭出门。再怎样的情深意浓,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大抵是不能被惯坏的人。
    请安之后,去花厅示下。
    今日各个管事就老实多了,她说什么就当即称是而去。
    这还差不多。
    随后,记挂着昨日打发走厨房买办的事。她让蔷薇负责此事,找个人临时补上这个缺,询问几句,听蔷薇说已办妥,这才放心了。
    下午,香大奶奶没来,大太太却过来了。
    香芷旋也猜想过这一节,却没想到大太太真做得出。来了就不能不见,她让人把大太太让到西次间说话,上茶之后,遣了屋里服侍的,只留了蔷薇、铃兰在一旁。
    大太太开门见山:“昨日我过来是有事找你。”
    “什么事?”香芷旋语气有点儿冷淡,“银子的事?”
    “难为你猜得出。”大太太放下手里的茶盏,报账给香芷旋听,“去年你强行要走的那笔银子,是内院外院一并给你凑出来的,只差去借外债了。我那会儿没法子,连自己的梯己都拿了出来,只要你肯安安生生出嫁。既是如此,从那时到如今,家里一日比一日拮据,便是你二姐出嫁时,我都没给她银子,只用田产代替的。”
    “哦。”香芷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故意把话题往别处扯,“我那个活宝二姐,嫁了怎样的人家?”
    “嫁了个小商贾。”大太太敷衍地答了这一句,斜了香芷旋一眼,“你别打岔,我方才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家里为了你的事,可算是血本无归。眼下实在是周转不开了,春日又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好歹先拿几千两出来给我应急。”
    香芷旋真是烦透了关于钱财的这种话题,“内院没钱了,你找外院的账房支取就是了,便是破例多支取一些,等来年节俭一些,少些开销便是。这些过日子的话还用我告诉你?找这种借口跟我要钱,我怎么可能给你?不过,你找别的借口也一样。我手里是有银子,但是不会给你们,一分一毫都不会给。”
    末一句把大太太的火气拱了上来,抬眼打量了室内一周,连连冷笑:“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就不要娘家了,嗯?”
    “娘家?我可没有这样的娘家,那些年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香芷旋倒是不恼,笑笑的,“我但凡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主事的亲人,也不至于落到被人贴钱送给高门冲喜的地步。”
    “可你是不是因祸得福了?”
    “那你们是不是因为我因祸得福才能到京城的?”香芷旋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太太,“那笔钱财,是我爹娘赚下的,不是你们的。被你们挥霍了那么多年,也够了。”
    “你居然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大太太切齿道,“你们姐妹三个这些年都是不吃不喝不穿戴不打扮活到现在的?不需要开销?”
    “我们是跟别人一样长大了,你们在衣食起居上的确是没有委屈我们。不能委屈啊,一个个养得不成人形,如何能在谈婚论嫁时卖个好价钱?”香芷旋仍是凝着眼前人,“你们住的宅子,是我爹娘赚下的吧?你们养着我们姐妹三个的钱财,也是我爹娘赚的吧?我爹娘留下了偌大的一份家业,你们就那么挥霍掉了。到现在居然好意思说我没良心?没良心的到底是哪个?做了多少年亏心事的到底是哪个?”
    “你少跟我张嘴闭嘴地提及你爹娘的财产!”大太太理直气壮地对上香芷旋的视线,“你爹娘便是富甲天下,他们人不在了,那份产业也要归在世的兄弟掌管。你心里不平?那就只能怪你自己投错了胎。二房那时但凡有个能继承家业的男丁,也不需我们费力不讨好的经营那一摊子事!你也给我记住了,你是女孩子,从一出生就已注定要嫁人,嫁出去的人便是泼出去的水,没资格提及你爹娘家产的事——那是香家的事,跟你这个已经嫁人的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跟我没关系啊?”香芷旋失笑,“好啊,没关系可好。既是没关系了,你来找我做什么呢?嫁出去的人是泼出去的水,给出手的银子亦然。你就放心吧,我便是到街头做散财童子,也不会给香家花哪怕一两银子。甚至于,要是有机会,香家剩下的那点儿家当,我也要一并收回。你不妨从现在就开始节俭一些,因为你的下半辈子,只能指着夫君的俸禄过日子了。”
    大太太脸色有些发白了,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好,好啊。嫁了人果然是不一样了,会说大话,还会咒人了。就凭你?就凭那个什么夏家?你大哥能听你危言耸听,我可不吃那一套。我就不信了,堂堂入朝为官的人的家业,能被区区商贾算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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