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吏忙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一干人等可为小相公作证,昌平雨夜连番犯下的凶案,确实与小相公无关。等天明我就将供词递到府丞大人案前,禀明案情曲折,请大人盖印结案。”
    随后,闵安就能落得一身清白,立足在世人面前而无愧心。府衙的申诉无效用,宫里的提审也就没必要再进行,他是真正从凶案嫌疑中洗脱开来,不需再小心应对任何责难之声。
    闵安设法解决了自身的麻烦,又取得五梅有力的证词,可算为一件大功。李培南回头看见闵安脸上殊无喜色,问道:“又怎么了?”
    闵安答道:“五梅证词只能洗脱我的嫌疑,却不能成为定罪的关键,朱大人那边,还是告不倒他。”
    因为没有凭证,听五梅说,唯一可作为证物的书信已被烧毁。
    李培南淡淡道:“慢慢来,朱佑成不学得收敛一些,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闵安仍是面有忧色,也不答话。李培南问:“还有什么烦心事?”
    “我想见一见玄序。”
    李培南冷了声音:“现在不行。”
    闵安低声道:“世子曾应我,若我赢得逐鹿大会,就满足我一个要求。”
    “你只赢了一场,并未赢到最后。”
    闵安语塞一下,再说道:“那,五梅的供词,我总有功劳。世子可否看在这份功劳上,答应我一个要求。”
    “情理之内才应。”
    闵安踌躇一下,跪在了李培南跟前:“求世子不动私刑,将玄序交给大理寺处置。”
    李培南立刻伸手抓住闵安的裘衣领口,要将他提起来。闵安沉着身子,青白着脸,一动都不动,不见夜风吹来,他的眼眶已是隐隐发红。李培南提了一半的手劲突然就散了,他将闵安抛在地,冷冷说道:“依了你。”
    闵安就地磕了个头,爬起身子站在一旁,抹了抹眼角。
    李培南忍住心凉说道:“刚才五梅提到温家二公子,你都没反应,可见心思是真的不在这里。”
    闵安稍稍聚起注意力,回道:“我只知温什,确实没听说过什么二公子。”
    李培南看着闵安一刻:“玄序的事勾走了你的心智罢?”竟是驽钝到了这个地步,对其他的关键处不闻也不问。
    闵安沉默不语。
    李培南只想早些把一张青白脸色的闵安撵走,三言两语说道:“温什看你不顺眼,次次刁难,太后一见你却是和颜悦色,想过其中的道理吗?”
    闵安摇摇头。
    李培南答道:“因为温家二公子面相与你生得相近。”
    夜深灯暖,侍卫已整理完阁子里的物什,行过礼退了下去。李培南摆手唤退所有人,也包括杵在眼前的闵安。可是闵安行无所觉,依然怏怏站在李培南身前。李培南见撵不走闵安,掉头朝院外走去,索性落得眼不见为净。
    闵安在夜风里站了一会儿,突又清醒过来,追上了李培南问:“我长得像温家二公子,又碍着温什什么事了?他打我一顿,我还没还回来。”
    李培南瞥了闵安一眼:“这会儿就想起吃了亏?刚才做什么去了?”在他眼里,闵安能还嘴,能在意其他事,才算是活过来了,要不总是拖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惹得他眼嫌。
    闵安小跑一下才能赶在李培南面前说上话:“世子告诉我缘由吧。”
    “温知返武力、心智强过温家所有小辈,时常被太后挂在嘴边,温什不服气,处处与温知返作对,温知返退到海边历练四年,避开了一些争端。”
    闵安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这才知晓温什缠着他斗狠,原来是发泄对自家弟弟的不满,将他当作了替身来打。太后大概是爱屋及乌,就对他这张相似的脸生出亲和意来,在摘星楼时,不再追责他背负的凶案嫌疑,如此说来,他还算是沾了温二公子的光罢?
    很快,闵安就看到了温知返,察觉到,仅仅是沾光二字,还不足以说明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
    院外侍从声音一道道传递进来:“温小侯爷领太后懿旨到府进见公子——”
    李培南冷冷掠了下嘴角,身子依然站得岿然不动。还没见到温知返的面,他就知道温知返的来因。即使是太后懿旨宣下来了,他也没有要去接见一下的意思,只问道:“他带了兵么?”
    侍卫奔进来行礼答道:“小侯爷点了两千禁军留在街外,自己一个人进了前院。”
    “胆子倒不小。”李培南冷淡撂下一句,又将温知返撇在院里等了一刻。
    不多久,世子府北门外的骑兵营全数出动,手持利器将外街围住,将两千禁军堵在了街口,只等着府里传出号令。
    闵安想走到前院探一探究竟,李培南拉住他的手臂让他走不脱,再对侍卫说:“叫二公子出去会会小侯爷。”
    非衣怎会听不到世子府的动静,情势一旦紧急起来,他必然要站在李培南身旁出一份力,更何况来的人还是大名鼎鼎的温知返。
    温知返的名声早在朝堂上传播开来,他和李培南近年来各自忙于事务,倒是没跟温知返正式打个照面。现在既然避免不了要兵戎相见,出去会会正主也是好的。
    非衣完全懂得李培南的意思,徐步走向前院,从腰间抽出软剑,迎风一抖,炼出一柄凛冽的秋霜。他并不说一句话,径直举剑向石青锦袍的身影削去。
    温知返闻声急避,两手一展,似是一只钻天的鹞鸟,陡然退向了后方。非衣软剑赶到,刺向温知返的手腕大穴,招招伶俐,却也秉持了君子之风,没有咄咄逼迫过去。温知返看得真切,游走在剑招下,始终不曾正面与非衣交锋。两人斗了一刻,直引得院内的侍卫手捏一把汗,生怕任何一人有一丝闪失,若是误伤一个,街外、府里的军力就会大打出手,闹出了祸难很难收场。
    国丧之际,举国上下一片哀声,按理,世子府应当低敛行事。
    偏偏又不见世子出来斡旋。
    侍卫们心里纳闷,互相张望一眼,拔刀悄悄欺近站圈,身后终究传来一句“退下”的命令,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非衣随即也收了剑,轻轻跃向一旁,站在了台阶上。李培南走出两步,在檐宇下突出身形,冷淡说道:“小侯爷请动了太后的旨意,也得看我乐不乐意放人。”
    温知返穿着长袍落落站在石砖上,修长身形抻到了石塘里的竹节上,衣色融入翠木中,像是他的人一样,显得极为低敛,并不张扬出一丝外在气质。他徒手接了非衣十剑,呼吸吐纳如常,待非衣退出战局后,还曾对着非衣行礼,不曾辱没一点风仪。非衣负手而立并不还礼,他也不为意,笑笑就算揭过这桩过节。
    “惊扰了世子及二公子,非我本意,太后催得紧,要我走一趟,我才火速来提见朱沐嗣公子。”
    温知返淡淡答完,就看向台阶上的李培南,查看他的神色,嘴里说得急切,身子依然沉得住气,一动不动。
    李培南冷声道:“提见犯人需带兵?世子府何曾成了随意走动的校场?”
    温知返躬身施礼:“世子勿要怪责,这是我考虑得不周。”他扬手甩出一枚弹子,火花在夜空中呼啸而过,散落下来时,两千禁军已齐齐后退。
    禁军若退,留在院中的温知返气势更是落了下乘,但他始终站得稳当,脸上也不见任何忧色。
    世子府骑兵随后也撤回了军营。
    李培南对着温知返不多费口舌:“我不受任何人辖制,太后亲自来,照样接不走朱沐嗣。”他转头朝门内走去,温知返持礼道:“世子决意抗旨,有损于王爷颜面,请三思。”
    李培南连一思的工夫都不曾有过,转身一掠,像是一只捕食的鹰扑了下来。他的气势凌厉无比,专程挑着温知返的双肩下手,温知返觉察到口鼻之间都是扑来的冷风,忙错身避开,脚下终究慢了一点,被一道利爪抓伤了左肩。他后退两步站稳,冷冷说道:“世子当真不讲理?”
    李培南一击得手,轻轻掠住身形,答道:“来我府上找我讲理,小侯爷的火候还浅了些。”
    站在台阶上的非衣听后微微一笑。
    温知返将礼数做足:“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得罪两位公子了。”他从袖里抽出一柄漆骨扇,徐徐展开,走到光亮处,露出了他的俊脸和全部身形。
    在温知返持扇还未施展攻击时,留在院门后的闵安突然抢出身来,大喊了一声:“哥哥?”
    ☆、第104章 殊途同归
    世上面相相近之人比比皆是,仅在一座黄石郡,闵安做书吏时就看过数例。比如五梅形似于闵安,闵安又时常与五梅交游,然而两人走在一起时,从来没有人会认错他们,李培南、非衣自然也不例外。
    对于温知返,李培南等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认为他长相近似闵安,实则与闵安并无多少牵连。
    闵安看到移步光亮处的温知返时,却看出了异样。
    温知返穿着石青锦袍站在灯华下,长身玉立,面容俊美,除去眉骨尾梢的一道剑戟伤痕,身形及轮廓像是撑大了一轮的闵安,与闵安竟有七分相似。他比闵安长得高壮,肤色因风吹日晒,生出一种古铜色泽,藻绣肩衣抻在肩膀上显得宽厚,人往闵安跟前一站,就生出许多男子气概来。
    温知返拿出了一柄漆骨扇作为武器,扇骨上纹着白石兰草,他用左手将扇叶朝下一抚,就展开了扇面,像是轻轻削落了一张金帛纸,然后又把纸叶持在了手中。
    在闵安的记忆中,那是哥哥的习惯动作,与常人不一样,并不摊开扇面,而是向下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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