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而下,像是一道帘子,阻隔了柳玲珑的视线。来人站在一丈开外,她最先看清的是他的一身长袍及罩衫,觉得衣装很眼熟,最后才打量到他的半张脸,不由得惊呼:“闵小相公!你怎会在这里?”
    闵安不是应该头痛脑热地躺在炕上,被世子府的人发现,他杀了郡公主的吗?
    更何况,他又如何能帮萧大人做事?萧大人不正是要嫁祸给他么?
    柳玲珑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躲在屋檐下,迟迟不敢走近。
    被柳玲珑称呼的闵小相公站在原地笑道:“内中还有些曲折,现在不便对娘子说清。请娘子相信我罢,回头我还要给你驾车,请快些随我走。”
    柳玲珑迟疑未定,抓紧了包袱,说道:“我还是等在这里吧,再不久天就亮了,城门也要打开。”
    闵小相公将一柄银钗隔空丢过来,说道:“这是含笑头上的钗子,萧大人从刑房架阁库取来的信物,娘子还不愿意跟我走么?”
    柳玲珑捡起脚边的银钗细心捻了捻上面的珠玉簪饰,当真有些信服了闵小相公的话。她知道亡姐被逼死,就是死在这柄她送给她的珠钗上。她还在犹豫的时候,闵小相公又问:“世子府的人知道你要去哪里么?”
    柳玲珑答道:“应是不知,我只推说要去收奶皮做酒,将他们引到不着边的人家去。”
    “哪户人家?”
    “城西头的‘温记’。”
    “娘子做得机智。”
    闵小相公在雨幕里始终没有靠过来,最后还回身朝来路走去。柳玲珑见他来去走得利索,踌躇一下,终究还是跟了上去。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城西,温记农庄前。
    闵安提着牛油纸扎的灯笼赶到了马道上,四处冷雨砸落,雷声阵阵。他细心查看前面屹立的木牌门,辨明字号,才一步步趋近。
    风雨冲刷着道旁的蓬蒿,簇簇响动,钻入闵安耳里的动静就变得多了。他借着微弱的光亮,沿着石子路淌水走上坡,突然从上面冲下来一辆木板车,手把径直对着他,借着下滑之势疾刺过来。
    闵安连忙躲避,喝道:“何方鼠辈暗中伤人!敢出来斗一斗么?”
    木板车翻倒在道旁,上面的沙袋撒落一地。闵安喝了一阵,没得到回应,转头查看木板车,突然从沙袋后又翻出一道瘦削的身影,手持竹杠狠狠向他扫去。
    闵安受过温什的一顿打,手脚没有平时利索,堪堪跳过扫击。偷袭者显然是有备而来,一记竹杠不得手后,又使出其他的阴招,石灰香灰迎面撒过来。闵安与他斗不了几招,终究被放倒在马道上。
    大雨倾盆,像是冰珠子一样砸向闵安的身子,也冲走了很多痕迹,将闵安上下清洗了一次。
    闵安倒地昏迷了半宿,天亮放晴,被早起吹奶皮的温记老板惊醒。
    温记老板的惊叫声响彻整个山坡。
    闵安睁开眼,就着躺地的姿势,最先看到了面前侧卧一道身影,待他细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柳玲珑的尸身就倒在他手边,胸前也是插着一柄匕首,脸色在雨水冲刷下显得苍白。多年的断案经验在此时提醒着闵安,一定要冷静。闵安身上痛得厉害,头又肿大了一些,几乎都爬不起身,但他还是强忍着不适,打量清楚了四周的光景。
    柳玲珑身旁再无他物,衣衫也整洁,就像是走到农庄前被人刺死了一般。
    闵安想,她既然要外逃,就要随身携带一些应需之物,最终却两手空空来农庄被人刺死,可见还是有人利用她的去处,别出心裁地制造出假象来嫁祸给他。
    衣久岛的刺杀若是不见效,这第二桩的刺杀无疑又加深了外人对他的怀疑。
    好毒的计策。
    闵安还没想到,最毒的计策还在后头。他蹬蹬腿,勉力站起,才摇摇晃晃走出几步。温记老板就扯着嗓子喊帮工过来揪住闵安,要扭送他到衙门去。
    帮工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道:“不好了老板,那下面还死了一个!”
    闵安心一沉,要发力挣脱钳制,滚向山坡下看究竟。温记老板拼死拉住他,骂他是狼崽子,一连杀了两个人。帮工也赶过来踢了一脚,叫道:“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你也得了手?”
    闵安越听越心急,终于挣脱开来,滚向了坡底。他稳住身形时,感觉不到一路碾压过来的疼痛,只从心底拔起一股凉气,使得他惶急地喊出来:“宝儿!”
    可是萧宝儿一动不动,再也听不见他的叫唤了。
    闵安生出一股力赶急着爬过去,终于摸到了萧宝儿的手指。她的手冰凉凉的,被雨水冲刷了半宿,带了一点乌青色。闵安扑到她身上,想搂起她,将她捂热了。她却半阖着眼睛,任凭他摇晃,生不出一丝往日的嗔笑来。
    闵安大哭,连声唤道:“宝儿,宝儿,是我啊,别吓我,我经不得被你吓的,看看我好么,宝儿,宝儿……”他摇晃了很久,也唤了很久,萧宝儿四肢疲软,躺在他怀里,依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闵安从未觉得这样痛心过,两手紧搂着萧宝儿的尸身,舍不得放开,哭喊抖动间,萧宝儿的怀里滑出一只香囊,还有一柄湿了的白绢扇。
    闵安一看萧宝儿随身带着他的物品,至死不离身,哭得更加悲切。发现凶案的帮工等得不耐烦,将他打晕,拖他进了府衙。
    历经了一天,闵安才在一间收押疑犯的粮仓栅井后醒来,满墙的霉味直透鼻腔,水渍爬到天窗上。
    闵安对着窗口透过的一点光亮一动不动,简直是心如死灰。
    萧宝儿的离世是他心头最大的伤痛,他最先喜欢上的一个女孩儿,像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家宠一样,百般逗得他欢心,怎会横死在城西马道上。
    他的身上遍布伤痕,却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心底那一块凉透了,才是他万念俱灰的起因。
    由粮仓改造成的监房其实还坐着一个人影,他看着地上了无生气的闵安,默然片刻,斟酌着言辞。他猜想不到闵安的心思,更是料想不到闵安为着萧宝儿,竟能颓唐到这个境地。
    闵安衣衫凌乱,乱发披覆,他不看任何地方,就盯着光亮,眼睛失去了神采,仿似感受不到其他的东西。
    李培南最终开口说道:“我信你不会杀人,要洗清冤屈,还需自己站起来。”
    闵安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李培南紧跟着说:“我先带你回府里,司吏审案,必然要知会我一声。”
    闵安没有反应。
    “萧知情也死了。”
    由李培南嘴里说出的消息,应是真实可信,且极有震慑力的。偏生闵安心死身死,吝于去想萧知情是谁,为什么也死了。
    李培南脱下外袍,合在闵安身上,将他抱回了世子府。
    ☆、第97章 善后
    车驾回府之时,容貌颓唐的闵安依然不说一句话,发丝上沾染着草末灰沙,身上透出一股泥浆与霉米混杂的味道。李培南将他抱在怀里时,他不挣扎,也不看任何地方,形如一具傀儡。
    李培南从车壁上取过一个鎏金镂刻小香炉,将它放在闵安眼前晃了晃,拂散出一丝淡淡的香气。“身上这样臭,也不在意了?送给你,空闲时把玩一下,还能熏熏香。”他逗着闵安说话,闵安却没有反应。
    李培南想了想,低头在闵安耳边说道:“真的没动静?那就这样待着吧,后面我娶你进门,你也要乖乖地听话,不准反抗。”
    后面的事情会怎样进行下去,李培南也没有全然把握。不过眼下闵安极安静,又看似软弱无依的样子,他趁机表露两句心迹,即使被拒,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了。
    闵安长久沉溺在伤痛中,突然听到了娶亲一事,想起衣久岛才是李培南要拟聘的妻子,神智不由得回转了一些。“公主……怎样了?”
    李培南低下头,才能听清闵安的声音。他斟酌着答道:“还留着一口气,军医用珍贵药材吊着她一条命,待她脉象平稳了,我送她回西疆去。”
    闵安听后默然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
    李培南终究有颗玲珑心,他见前面刚提起话头,要娶闵安为妻,闵安却问到衣久岛身上,可见闵安在乎的依然是衣久岛的想法,罔顾他对他的心意。
    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在闵安面前,心意果然要旁落了。
    “岛久总兵想壮大在西疆的势力,所以才将衣久岛送进世子府来。”李培南思前想后一刻,还是说出了他拟亲的原因,“联姻对我和他都有利。”
    闵安不关心这些,也没听到耳中去。
    李培南猜到了闵安的反应,摇了他一下,又去说些软话。“身上臭,脸上也脏,我看半天找不到地方下嘴,下次再亲回来,嗯?”他抵着闵安的额头,低声说:“我已扫清招你厌的人,就留在我身边,听见了吧?”
    马车悠悠晃动,闵安的身子在李培南怀里也轻轻地晃动,他似乎听不见任何话,昏昏然睡了过去。李培南低头看着他的面容半晌,抬手拨去他的乱发,用袖口擦净了他的一块脸,才在没青肿的地方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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