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衣一扇衣袖,袖风将灯笼吹落地,烛火砸在草皮上燃烧了起来。火光越来越大,足够照亮方圆一丈内的景物,跌倒在地的茅十三自然也能看清楚面前站着一道修罗般的人影,那人还有一双墨黑的眼睛,不经意对上,会让人生出一股凉沁气。
    茅十三是个粗人,不大明白这股气息就是“积威”的意思。他愣了愣神,嚷着:“瞧你像个公子哥,跑到这寨子外面偷袭爷爷做什么?”
    非衣垂下左手,只伸出右手,向茅十三斜摊掌心。这是一招很平常的起手式,却看得茅十三大为光火,因为要对他发招的敌人只给出了半只手,很像是瞧不起他的武功似的。
    茅十三一声吼,虎地扑了上去。这次的较量可以称得上是光明正大,而且非衣特意给茅十三照亮了交手的地方,但是茅十三很快就发现,他根本没有看清楚非衣的出手,就再一次被非衣打倒在地。
    “他娘的这算什么?哪里来的高手这样奚落爷爷?想当年爷爷在闵州混时,那也是上打华北关外,下踢五湖四海的一条好汉!”
    非衣听不得茅十三的聒噪,走过去踢中茅十三的心窝,差点了结了他的性命。茅十三躬身在地上咳嗽,嘴角里吐出了血沫子还是不闭口:“爷爷不服!爷爷刚在那小骚娘们身上泄了精气!是好汉的等爷爷三天后再来!”
    非衣眼底戾气一起,就要起脚去踢,树后的闵安看得紧,立刻杵着拐杖跳出来,叫道:“脚下留情!脚下留情!”他快步拐到茅十三身边,蹲下身说:“十三兄,我们又见面了。”
    茅十三抱着心口在地上打滚,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马上认出了闵安的脸。他怒叫道:“怎么到处是你?爷爷特地避开了闵州走外州发财,还能碰到你?真是见鬼了!”
    闵安笑道:“十三兄一别数年,精神气头一如从前,嗓门还是那么大,寨子还是爱乱钻,口号还是没有变,打不赢就喊非好汉。”
    茅十三犟着颈狂吼,大有将吐沫星子喷向闵安一脸的气势:“你他娘的小相公,总是趁着爷爷落单算计爷爷,算个什么男人!”
    闵安笑而不答,走到茅十三背后,用准备好的牛油绳将茅十三捆了个结实。他拉住绳索的另外一头,示意茅十三跟他走,茅十三站在原地出蛮力与闵安角力,闵安争不过他,险些被他掼到地上去。
    站在一旁的非衣没说什么,看着闵安的眼神却实实在在透露出“窝囊废”之意。闵安被绳子带得踉跄一下才站好,讪讪地说:“非衣,我脚痛,还是你来牵他吧。”
    非衣看见天色快透白了,没再推辞,拿过绳头在掌心里震了一下,马上就有一股大力顺着绳子传递过去,结结实实地弹了茅十三身子一记。茅十三受痛,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下,还待不走,这次的绳子震荡得更加厉害,直接刷上了他的脸,像是被人用手扇了一巴掌。
    茅十三吃了暗亏,知道非衣的厉害,马上顺着绳子的劲头朝前走,一路上骂骂咧咧不停。非衣用绳子震他,他也不消停,只想着身上受了痛,总得在嘴上过过瘾。
    非衣突然停住不走了,闵安暗呼不好,连忙拐到茅十三身边,用自己脚下的外衫布条缚住了茅十三的嘴。茅十三吃到一股清藿泥巴味,又亲眼看见布条是怎样来的,挣扎得更厉害了。“唔……唔……他娘的……小相公……要爷爷吃你脚气……”
    闵安杵着拐走在一边,笑着说:“我这‘杂味百草膏药’还是好的,等会让你进了小六的监牢,有你受的。”
    茅十三唔唔怒喝,闵安拉高布条,死死堵住了茅十三的嘴,又说道:“三年前你说你家的鸡啊鹅啊还有老娘没人奉养,我好心放了你,你偏生又跑到我的地界撒野。我们忒熟了,这次先跟你知会一声,你犯的案子太多了,惊动了刑部,上头说一定要把你抓拿到案,是死是活不计。死活不计听得懂吧?小六已经把号房给你准备好了,靠里的单间,现成的铺卷,是先前那个吊死的女囚留下来的。半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别慌,那是女囚吊酸了脖子,出来吐吐气的……”
    茅十三听到这里突然跳了起来,眼珠子瞪得极大,苦于口不能言,只能在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闵安看着他笑了笑:“当然,你要是见了我们东家的面,先一口气招了其余的手下在哪里落脚,我们东家自然也不会送你进监牢,更不提进号房之前的那些‘过堂手续’。呶,简单点的有‘湿布衫’,将你按进水塘里睡一宿,落个腿痛腰痛的毛病,轻点就是‘上高楼’,头朝下反吊着你,糊你一鼻子浆面,保准你第二天缓不过气……你这样瞧着我是不是不信呀?咱们走着瞧。”
    茅十三双肩急抖,神情变得极为激愤,闵安稍稍拉下他嘴上的布条,他就吼道:“爷爷还怕你们这些毛孙子的阴招吗?哎呦——你他娘的小相公,看到有坑也不叫爷爷,还把爷爷的绳子带到洞边去——”
    茅十三落在捕猎用的坑底,脸朝上吼叫个不停。非衣走过来冷脸看了一眼,闵安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茅十三马上收了声音,不喊不叫了。
    茅十三费力爬出坑洞,闵安替他绑好了布条,他没有反抗。闵安说:“学乖了吧?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好性子,随着你折腾。”
    茅十三听闵安倒打一耙,怒目相视。闵安笑道:“怎么,我说错了么?要是错了,你可以指点出来。”他只顾着查看茅十三的动静,扭头跟茅十三说话,不期然朝前走一步时,一鼻子撞上了非衣的后背。
    闵安揉了揉鼻子:“怎么不走了?”
    非衣站着不动:“你说完了么?”
    ☆、第5章 药不能停
    毕斯留在简陋偏厅里审查茅十三的案子,没有升堂。茅十三被捆一夜,仍然生龙活虎,大口叫骂闵安不地道,趁他喝花酒的时候来抓他,不是君子行为。毕斯色厉内荏地拍响惊堂木,喝令衙役进门打板子,以此来煞掉茅十三的威风。茅十三挨了两记板子,虎地跃起身,用强壮的胳臂去撞衙役,在偏厅里撞得人仰马翻,嘴里叫骂不停。他骂完闵安骂毕斯,顺带诅咒了整个黄石郡衙的人。毕斯受惊退出了偏厅,下令将门口堵死,先饿上茅十三一天一夜再说。
    郡衙里不断有打杂的衙役通通通地跑来跑去,听从毕斯的安排布置木板铁钉封门。非衣被吵醒,洗漱过后,站在窗口的桌案边煮了一壶早茶。一阵浓郁的胭脂香气扑面而来,他也没有抬头看。
    花翠穿着水红半臂短衣杏黄曳地长裙,如初秋枝头探出的海棠花,俏生生地立在窗口前。非衣不理会她,她就拈着一根竹枝,戳了戳红泥茶炉,说道:“安子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个毕斯送礼、小妾偷跑的故事?”
    非衣知道这个郡衙里的一半人说话做事异于常人,见识到了多次,再看到花翠漫不经心打断他煮茶的行为,也见怪不怪,自己拿着茶夹子将她竹枝打开就当是应对。
    花翠软着腰身靠在窗口说:“你是不是没让他讲完?”
    非衣没否认,只抬眼问:“怎么了?”
    花翠伸着竹枝在沸腾的茶汤水里搅了搅,说道:“你不让他讲完,他的病就犯了,得吃药,老爹又不在郡子里,只能你去治一治了。”
    非衣并不知道闵安犯了什么病,需要吃什么药,也不关心这些事的前因后果是怎样联系起来的,他只问最在意的一件事:“吴仁去了哪里?”
    “在别地儿跳大神。”
    “什么时候回?”
    花翠答:“黄石郡是毕斯的地盘,老爹不好腆着老脸在这儿装神弄鬼,所以只能去远点的地方,一去保准上十天来回。”
    非衣拍开花翠乱戳的竹枝,低头想着心事,没再答话。花翠把小瓷杯戳得乱响,嘴里说着:“喂,我在跟你说话呢!安子那边你要去一下,听他把故事讲完,否则这一天他像是掉了魂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头不梳脸不洗,毕斯喊人叫他去应差他也听不进去,伙同一个茅十三把整个郡衙闹得不能安生。以后再碰上这样的事,你长个记性,见他兴致一来要讲故事,你就赶紧撇开,落个后面清净……”
    非衣截断花翠的话问:“他得了什么病?”
    花翠愣了下才答道:“也没什么毛病,就是爱心烦意乱,没顺着他的意思就爱生闷气。”
    非衣持茶夹子搅汤水的手一顿,暗暗想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怪毛病,难道是他脑子有问题?可看他谈吐和应对刁难事务,比常人聪慧多了。
    花翠有点猜到非衣的想法了,嗤道:“和老爹在一起的都不是正常人,你就省省心吧。”
    非衣无语。
    花翠转身要走,非衣用茶夹子夹住了花翠的半臂衣角,让她挣脱不得。“喝完这盏茶再走。”他拾起茶杯递过窗子,淡淡说道,“再用力挣扎,花衫子就破了。”
    花翠心痛新衣装,无奈接过茶杯,将那一盏茶一饮而尽。茶水里不可避免地飘荡着她在茶汤里搅落的竹枝黄枯叶,看着很败兴致。花翠一喝完茶,就用绢帕抹着嘴角走了,愤愤撂了两句过来:“最多以后你煮茶的时候不来搅乱就行了,有必要这样整治我么……”
    非衣将茶汤倒尽,清洗好了茶具,慢慢踱向西边吏舍。院子外还有衙役在连声催着闵安去堂前听令,无奈吏舍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反应。
    非衣推门,门不动。他想了想,贯力在足尖,果然踢开了门。一旦掌握了开门技巧,那么以后随时来找闵安就落得极方便。闵安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非衣走到桌旁坐下,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病?怎会显得这样焦躁?”
    闵安敲着自己的头,皱眉答道:“天气闷,好像要下雨了,我头里很痛,像要裂开了。”
    非衣看看闵安的脸,果然看到他的鬓角已经汗湿了,肌肤透着苍白色。非衣想起花翠说的有关闵安的病情,不由得问:“和你昨晚讲的故事无关?”
    闵安一愣,细细问了非衣这样说的理由。当他知道是花翠转告的原委时,忍不住笑了起来:“翠花护着我,不敢跟你说真话。我是真的有病,就在脑子里,时常爱犯糊涂,发作起来谁都不认得。”
    闵安一番话依然让非衣听得云里雾里。不过非衣生性不爱过问闲事,能听从花翠的要求来这里一趟,也是因为看重闵安能联系到吴仁的原因。再说每次多与闵安接触,就越发能了解闵安的情况,就像这次来问问闵安的病情,他多少有些相信了,闵安的脑子的确带了点毛病,使他说话做事异于常人。
    闵安回头看见非衣慢慢冷下来的脸,又一笑:“唉,既然你来了,我就跟你说一说昨晚那故事的结尾吧!”
    花翠的忠告言犹在耳,还特意提到了不要讲故事的细节。非衣立刻站起身朝外走,闵安赶过去拉住非衣的袖子,赶急说道:“你是真的没有兴趣听吗?”
    非衣冷冷道:“放手。”
    闵安拽着非衣的袖子不放手:“你听完我就放你走。”
    非衣在衫子上运了几成力震开了闵安,闵安受痛跌倒在地,脸色涨得通红。非衣见闵安额上不断滴下汗珠,心里软和了一下,走回桌边坐好,却没有说一句话。
    闵安一跃而起,极高兴地讲完了山道上三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他的口齿很伶俐,向非衣说清了所有。原来是毕斯送的那块挂毯闯了祸,被小妾裁成了披肩给王知县戴上了。幕僚平时里有些瞧不起王知县的为人,借口说披肩像是一块枕头皮,奚落包着披肩的王知县就是一个草包。偏偏小妾听出了言外之意,添油加醋讲给了王知县听,并唆使王知县处置幕僚。王知县大怒,将一众幕僚赶走,自己决断随后的案子及政务事宜,使清泉镇的治安和民生变得更加困顿了。小妾受不了衙门里仆众的白眼,寻了一个下雨的夜晚,卷起细软逃出了衙门。小妾后来碰上了茅十三一伙人,竟然跟着其中的秀才军师看对了眼,又将那人拐走。王知县失了小妾又新戴上一顶绿帽子,迁怒毕斯,要毕斯再举荐一名漂亮娘子。毕斯苦寻不着,想着王知县说的“樱桃小口杏核眼,月牙眉毛天仙脸,不讲吃喝不讲穿,四门不出少闲言”,怕只能是菩萨才能符合要求了,忙不迭地打了一尊金菩萨送了过去,谁知毕斯这一次送礼彻底触发了王知县的火气,王知县将毕斯骂了个狗血淋头,并摊派给黄石郡更多的杂役活计,拒绝调拨公差下来辅助办理盗匪案子……那晚回来,就在乱坟岗前遇见了非衣。
    非衣听完,若有所思:“我只听说过楚州吏治混乱,还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有这样大的权力,瞒上欺下,营私舞弊,将底下郡县的治安、民生事务拿捏在手里,威逼下属服从他的一切主张。”
    闵安喝了口茶,不以为然地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华朝吏治向来如此,从太上皇帝起就是这样的了,你是官场外的人,不用把这些放在心上,听听就过去了。”
    非衣淡淡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怎么可能让我听听就过去了,肯定又有什么事要我做。”
    闵安笑:“非衣真是个聪明人,这样都瞒不住你。”
    非衣皱眉:“快说吧,少戴高帽子。”
    闵安马上来了兴致,摸到非衣桌边坐下说:“前面我也跟你说了,王知县不喜欢我们毕大人,不愿意派人下来办理盗匪案子,毕大人惧怕王知县发威,也怯怯弱弱的,不敢接茅十三的案子。现在我已经帮毕大人把茅十三抓捕到位了,就差茅十三的供词,让他招出其余的盗匪在哪里。但是茅十三的脾气太犟了,不管怎么打都不招,把他关在偏厅里,他还骂人骂得震天响。要整治他,让他心服口服,只能想些奇巧法子。毕大人催我催得紧,我躲着不见毕大人,也是因为整治茅十三的法子还缺关键一步,要非衣搭把手……”
    闵安紧巴巴地看着非衣,非衣转头瞥了闵安一眼,问道:“整治茅十三的法子怕是很早就想出来了吧?”
    闵安点了点头,仍然热切地看着非衣。非衣又说:“所以很早也想好了要我出手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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