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胜看向公西吾,神色间不禁添了一丝得意:“王上虽然不多加追究,但易夫人此人是一定要追捕回来的,相国自诩忠心,应当没有异议吧?”
    公西吾倏然抬眼,袖中手指捻动腰间佩玉,蓦地扯了掷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殿门外霍然一声高喝,惊得齐王建手掌一翻,险些将相国印丢在地上。
    万千兵戈赫赫捣地之声如同擂鼓一般震慑心扉,殿中的人都惊住了,不知何时宫中多了这么多兵士,竟一无所觉。殿门外有人大步而至,一身铠甲,手扶宝剑,面目森森冰寒。
    “武安君?”齐王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后胜则皱紧了眉,田单忽然出现,佩戴兵器,恐怕来者不善。他伸手拽住齐王建的衣袖,有些畏惧地拉着他往后扯了扯,却瞥见田单嘴角冷漠的笑意,心头陡然一凛。
    “国舅联结秦人陷害相国,该当何罪?”田单手中的剑抽了出来。
    后胜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胡、胡说八道!”
    “来人!”田单一声呼唤,外面立即鱼贯而入一队士兵,将后胜拖出了殿门。
    后胜自然大呼小叫,扯着齐王建的衣袖不敢撒手,口中高呼:“谋反了!谋反了!”
    齐王建脸色煞白畏畏缩缩地抬眼去看公西吾,他面无表情。
    “相国,这是怎么回事?”齐王建吓得瘫在了地上,后胜手中一空,人被拖了出去,半晌才想起来要破口大骂,但嘴被士兵及时堵住了,只能呜呜的嚎叫。
    公西吾弯腰扶起齐王建,顺便取了他手中的相国印,“国舅才是与秦国联手之人,王上不可纵容,臣与武安君今日是要让王上认清他面目,并无其他意思。王上安心,臣有一事请求。”
    齐王建身子又一阵发软,所幸被他稳稳托住才没摔倒。这样的架势哪里是请求,他已经不敢信了。
    公西吾语气平淡:“臣想圈出齐赵边境五十城作为封地,可否?”
    “五十城?”齐王建大惊,这是要做封地还是要自立为王?
    田单闻言不禁也皱起眉来:“相国此这是何意?”
    “王上,可否?”
    齐王建终究架不住,点了一下头,经此一遭,他再也无法相信公西吾了。
    公西吾招手唤来士兵请他回寝殿休息,转身出殿,田单跟了上来,低声道:“我与相国共事多年,从不知相国是贪图私利之人,今日此举倒叫我后悔助你揭发国舅了。”
    公西吾在阶下停步,抬头看了看漫天乱舞的雪沫:“武安君放心,这五十城终究还是齐国的领土,我只不过是用来做一下饵罢了。”
    田单蹙了蹙眉,刚要追问,忽又听他道:“眼下此举不是大好时机吗?武安君终于可以取代我获得王上心目中的信任,他日齐国就要仰仗你了。”
    田单没有做声,但心中已经百转千回。
    聃亏日夜兼程,但冬天赶路艰难,即使如此他还是比平常速度提高了近一倍,到达云梦山时,山下冰雪已有消融的势头,而山上还挑着积雪。
    易姜领着无忧在锻炼身体,他打小就跟公西吾学了剑,但易姜不通此道,只能在旁欣赏他举着木剑练习,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聃亏立在院门边没有做声,他心中带着忧虑,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易姜转头时发现了他,一见他脸色便察觉出不对,赶忙快步迎了上来,连无忧都被惊动了,没再继续练剑。
    “你怎么忽然来了?”
    “公子营救夫人的事被告发了,如今恐怕全天下都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了。”聃亏将已经在胸口捂得温热的信拿出来交给她。
    易姜匆匆展开,帛布上密密麻麻写了公西吾的字,他竟然在信中通篇分析了一遍时事,字迹分外冷静,如他这个人一般。
    天下大局已定,唯齐秦有能力一统,秦国内政滞而不乱,诚如之前所言,后劲很足。齐国渐有赶超之势,却内政有荏弱之态,王不果断,臣不齐心。他在这朝堂,既压制着齐王的动作,又阻碍着秦国的进展,终究引来这一场后胜与秦国的合谋。既然如此,不如推动一把。
    易姜心中感觉不妙,他要如何推动?
    她将信收起,高声唤来东郭淮,一面对聃亏道:“先下山看看。”
    聃亏挡住她:“夫人不担心秦国吗?”
    “你真以为嬴政派人来中原是为了请我入秦?”易姜摇摇头:“他必然是来确认内侍的话是真是假,若真要请我早就派人来了,为何叫内侍入齐来指证公西吾?”
    聃亏一想也是。
    易姜早已想透。一旦知晓是公西吾救了自己,秦国未必还会再信任她,又谈何用她?嬴政入齐寻她之后确定了她没死,那么在秦国眼中,她在秦国几年为相的经历很可能会为齐国提供便利,所以她早早带着无忧入了云梦山,即使被查到,也是无心政事了。
    但公西吾还在时局之中,又走了这么出人意料的一步,不得不防。
    春日正浓烈,窗外的桃枝灼灼其华,简直快要从窗口探入室内来。
    公西吾在,巨大的一张渔网铺排了这么多年,到如今却要缓缓收起,每一步都要凌而不乱。
    童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没有打搅他,将一封信放在案头便又退了出去。
    公西吾书写了许久,告一段落,终于注意到那封信,拿过来一看,信封上衔着一枚紫草,展开后内里却只有一句话:“师兄,一切是否都好?”
    只这一句话他也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他已经得知易姜和无忧下了山,却没有入齐,只在距离最近的魏国邺城等着他的消息。易姜是个再敏感不过的人,这一句话问出时心情究竟如何,他无从深究。但这句话叫他分外满足,他有事,她便来了,极有分寸的守望。
    柔软的绢帛似乎成了她的发丝,但他终究还是引火烧了,而后提笔回了封信:最后这一步,非得借师妹的手不可。
    ☆、第101章 修养一百
    天黑时,童子又回到书房里来,仔仔细细安置了小案软席,不多时,遗老们三三两两入了府,一个个在公西吾面前就座。
    公西吾忙碌到此时才抬头,众人这才见礼。
    “今日请诸位来,是为了报答诸位幼年养育之恩。”他将地图展开,在赵燕两国交界之处圈了一下:“这里的城池,诸位可以任选一块作为自己的封地。”
    众人错愕不已,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老者忍不住问:“公子既然已经把持了齐国大权,何不自立为王呢?有您庇护,我们才敢领受封地啊。”
    众人附和称是。
    公西吾道:“赵燕二国交界处是被齐国攻占的城池,暂未有人接手,给了诸位,等同占城为王,难道自己做王不比扶持他人做王更好?”
    众人一时神色各异,有人连忙表示光复晋国才是毕生所愿,然而语气听起来未免有些中气不足。
    最终还是有人按捺不住上前挑拣了,一旦开了头,其他人便再也坐不住了,纷纷挤了过来,屋中顿时嗡嗡声一片,哪有之前的半点推让矜持。
    公西吾知道他们不会拒绝,辛苦忙碌这么多年当真是因为忠于晋国?未必,只不过是为了那点权势财富罢了。
    复国算什么,他们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恐怕比原先计划的还要更多。
    秦国近来不安生,子楚病入沉疴,难以分心东顾,自然也就顾不上齐国。嬴政却在此时收到了易姜的信。
    他很惊讶,没想到易姜竟然会主动写信给他,而信中的内容也让他大吃一惊。
    她竟然自称为公西吾牵线,让秦国去接手他先前得到的五十座城。
    公西吾狮子大张口要了五十座城做封地的事早已传遍天下,嬴政在后胜这件事上受了挫,正对他不满,没想到他竟然拱手献上了这五十座城。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以参透。嬴政自幼生长的环境复杂,从没有正常孩童的纯真浪漫,但这一刻却觉得自己甚为年轻,年轻到无知的地步。
    要接手就要跟公西吾详谈,他该相信公西吾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忍了又忍,终究将那五十座城的诱惑给压了下去,将信收好,命人送去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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