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床上的人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是皇帝。”
    魏溪眼睛弯成一条好看的弧线:“世上最窝囊最愚蠢最短命的皇帝。”
    小皇帝沉默了下来,脑袋瓜里面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我要死了?”
    魏溪回答的漫不经心:“也许吧。”
    小皇帝鼻子一酸,干涩的眼睛瞬间布满了红血丝,他偏过头去,哽咽的赌气道:“你走吧。”
    魏溪把药往他前面一送,很是冷漠的道:“喝了药我就走。”说完,手一沉,小皇帝的头被动的往后一仰,魏溪手腕一翻,一碗药等不到皇帝反抗的就灌了下去,等到他喝完,把人往床上一丢,端着药碗转身就走了。
    半夜,魏溪刚刚搂着被子倒在软榻上,眼睛还没闭上,就听到殿内传来是细小的哭泣声:“母后,呜呜,母后,你在哪里?”
    魏溪把被子盖到头顶上,咕哝了:“好吵。”
    翻个身来,小皇帝在哭;翻个身去,小皇帝还在哭。
    魏溪忍无可忍,掀开被子,走进内殿,小皇帝哭的鼻头通红,眼睛湿漉漉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兔子。
    “魏溪,我好害怕。”
    魏溪实在想要睡,不耐烦道:“人都是要死的,怕什么?不管是什么人,一个人来,自然也是一个人走。你是皇帝也不例外,别以为皇帝这个身份真的有什么不同。”
    挨了骂的皇帝缩着脖子:“可我还是害怕。”
    魏溪气呼呼的道:“怕有什么用?单纯的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小皇帝憋着嘴,圆溜溜的眼睛凝视着对方:“魏溪,你陪着我好不好?”
    魏溪断然拒绝:“不好。”
    小皇帝的眼泪唰的一下又下来。
    魏溪觉得非常的烦躁,口气恶劣道:“你知道你的祖母现在在忙什么吗?”冷笑,“你病着的这几日,她正忙着召见贤王等人,商议是等你活着的时候写即位遗诏,还是等你死后又大臣推举贤王登位。”
    她索性拿了一张凳子坐在皇帝的身前:“你的贤王叔,早在你父亲重病时就准备好了冕袍,这次你再重病,他连帝王常服都赶制出来了。当然,皇冠玉玺也早就备好了。”
    “至于你的母后,她正忧心你的病情。太医们已经讨论出了几个方子,正一个个在宫人身上验证。不过,她为何没有来见你,这就只有天知道了。”她摊开双手,幸灾乐祸,“至于你的臣子们,一半忙着给贤王递帖子,一半还在六神无主随遇而安中。”
    魏溪笑凝着眼,问:“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小皇帝早就忘记了哭泣,眼中是一片茫然:“他们之中……就没有真心盼着朕能够痊愈的人吗?”
    魏溪摆了摆手:“有吧,我也不知道。”
    宫殿里又沉默了起来,魏溪见他不再哭泣,自己又抱着被子回到了软榻上,闭眼,彻底的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小皇帝被烟熏着醒来,极目远眺,惊慌的喊道:“魏溪,你在燃炭吗?好大的火。”
    魏溪从窗口伸进脑袋来:“我在烧你换下来的衣衫寝具。宫人们都怕沾染上你的秽物,只能烧了。”
    应该说,宫里的人只要看到皇帝换洗下来的东西一概避如蛇蝎。谁都惜命,不是么!
    魏溪也不想洗。如今都是她一个人照顾皇帝的起居,不单要熬药做饭,还得给他换洗,兼打扫宫殿,累得很,能够怎么省事她就怎么省事的来。
    烧完了衣服被子,炉子上的粥也熬好了,小皇帝病歪歪的还傲骄得很:“我不想喝粥。我好饿。”
    魏溪把碗筷往桌上一放:“这是药粥。现在有荤你都没法吃,肠胃受不住。”说着就自己喝粥吃肉起来,馋得小皇帝流了一桌子的口水,可惜无福消受。
    两个人在一处,魏溪忙里忙外,小皇帝是不是抱着自己的马桶相亲相爱,两个人各自忙活各自的,倒也额外和谐。
    到了午歇,魏溪照例抱着自己的被褥去了软榻,小皇帝喊住了她:“魏溪,我把龙床让你一半好不好?”
    魏溪怔住了,眼神复杂的望着小皇帝默默无语。
    她这般神色倒是让小皇帝误会了,干笑道:“我忘记了,离我太近的话你也会被传染疫病。”自顾自躺下,趁着魏溪还没走,又说,“魏溪,我好冷。”
    魏溪深深的叹口气,搬来一床被子加盖在了他的身上,青天白日的,又把炭火移到龙床边,自己更是把软榻从屏风外移动来了内殿,以便随时照看。
    小皇帝笑眯眯着眼,看着魏溪睡着了后,自己才舍得闭上眼。
    ☆、45|45
    永寿殿,六部侍郎都陆陆续续的到来,除了三公外,内阁成员也逐步亮相。诸多朝廷重臣们三五成群,或闲聊或试探,视线都若有似无的飘向高高在上的凤座。
    太皇太后穿着繁复的朝服,头戴九尾凤冠,如同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肥鸟,金光闪闪的端坐在上头,她的下首只有一位王爷,贤王。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的环视了一圈周遭的臣子们,慈爱又庄严的声音回响在殿堂内:“诸位大人,哀家为何召见你们的原因,不用说,众位也知道了吧。”
    兵部侍郎首先出列,道:“皇上会痊愈只是时日问题。听闻齐太医已经研制出了新的药方,只要确定能够有效抑制瘟疫,皇上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太皇太后显然是有备而来,语调不急不缓的反驳:“皇上太小了。他的父皇生前也体弱多病,一年三病两痛从未间断,皇上出生后也是如此。否则,整个宫里也轮不到他最先传染疫病。要知道,哀家可是个老婆子,老少老少,他都病了这么些时日,哀家还精神抖擞,可见,皇上天生就不是个长寿的主。”
    这是诅咒皇帝早死啊!不论这话是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哪怕是太皇太后,皇帝的皇祖母,那也足够惊天动地了。
    有哪家嫡亲的皇祖母诅咒自己的亲孙子早死早超生?寻常百姓家也不会出现此等刻薄寡恩的祖母吧?何况是皇家!
    偏生,太皇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评价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若不是知道皇族血脉不可能出现纰漏,在座的众位都要怀疑皇帝是不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是先帝的亲儿子了。
    好些大臣们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他们都知道太皇太后不喜欢皇帝,可是不喜欢到在朝臣面前诅咒皇帝,这事也做得太绝情了!对待自己的亲孙子都绝情绝义,对待臣子们呢?
    太皇太后话音刚落,就有大臣或真心或假意的惊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眉头一挑,讽刺道:“怎么,你们这些做大臣的整日里谎话连篇,就不许哀家实话实说了?”
    早已投靠了贤王的臣子们一看六部中最重要的兵部吏部侍郎冷肃的脸色,顿时有些心慌。他们早就知道贤王会让太皇太后打头阵,可是,太皇太后这个人实在是脑子不大好。明明是笼络朝臣们的关键时刻,她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重臣都划到了河对面去了。
    什么‘谎话连篇’?大臣们之间打机锋,相互试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常态,这就成了她嘴里的谎话连篇!
    什么‘实话实说’?不喜欢长子,长子做了皇帝;不喜欢孙子,诅咒孙子早死,这种大实话说出来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连带着拖累贤王。
    眼看着兵部吏部侍郎脸如猪肝,有人几乎是哀求般的想要提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直接抬起手来打断了对方:“好啦,哀家没那份心思与你们争论,哀家就是告知你们,皇上就要不行了,他年纪小,又是独子,这皇位的下一位主人,诸位可有了人选?”殿中几乎一半的人都置若罔闻了,太皇太后也不在意,接着道,“没有的话,哀家认为他的皇叔贤王就很不错。”
    当下,兵部侍郎就嗤笑了起来,笑得贤王都有些尴尬,开始怀疑让太皇太后拉拢朝臣的主意是不是太蠢了。只是,如今也只有太皇太后能够召集这些臣子了,换了贤王自己,估计有大半的朝臣们在这种敏感时刻是不会回应他的召唤,到时候落得更加窘迫。
    礼部掌管吉、嘉、军、宾、凶五礼,是最重规矩的一个衙门。兵部首先发难,礼部侍郎也在众位重臣们的示意下硬着头皮出列,斟酌道:“太皇太后,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太皇太后冷笑:“不早了。皇上三岁登基,如今虚长一岁,哀家问你们,他于邦国,于朝廷,于百姓可有何建树?一个没有任何建树的皇帝,要了作甚?或者说,你们根本不关心皇位上坐的人是谁,你们唯一关心的是那个人能不能被你们所操控,被你们所左右!”
    当下大半的臣子们破口大骂:“太皇太后,请您慎言!”
    太皇太后在后宫跋扈了几十年,早就养大了野心,也早已习惯了肆无忌惮,面对朝臣们的大喝丝毫不退却:“哀家说错了?没说错的话,那你们为何不早早确定下一位帝王的人选?或者说,除了贤王你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历来皇位继承人除了立嫡就是立长。贤王既是哀家的嫡子也是哀家的第二子,除了他,哀家想不出还有谁比他更加适合那个位置。诸位大人,你们意下如何?”
    还能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你们继续保小皇帝,不是为了江山社稷,而是为了私欲!为了吸百姓的血,为了控制朝廷,为了掌控皇帝,是权臣,是佞臣,是奸臣!相反,若是愿意支持贤王登位,那么你们就有了从龙之功,是忠臣,是能臣,能够流芳百世!
    选小皇帝,还是贤王?
    小皇帝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他不能活的话皇位迟早还是贤王的,他能活的话……不对,他活不了!
    昭熹殿在后宫,不在前朝!伺候小皇帝的人或多或少有太皇太后和贤王的耳目,哪怕是太医们,也与几位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
    为首的兵部与吏部侍郎们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他们心底都还抱有侥幸。毕竟,后宫之中,最近一直是穆太后占据上风,太皇太后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暗算皇帝有点困难。坏就坏在,小皇帝病得太久了,快有半个月了。皇宫里,乃至皇城里,因为疫病死去的人每日里都在增加,谁都不知道小皇帝是不是下一个被横着抬出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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