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的欢欣,诸葛亮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站在暖阁四角的内侍们甚至注意到,诸葛亮的眼神里,露出了极少见的动摇姿态。
    内侍们个个都是机灵人,立即将自己的身体往角落里挤一挤,免得被任何人发现。
    刘备在荆州的时候,下属军制十分混乱。虽然名义上尊奉汉家制度,其实难免一副以左将军为首的大军头,为下属诸多中小军头簇拥的模样。而雷远从江淮带领数万军民来投,便自然成了仅次于主君的实力派。
    待到刘备称汉中王,置前后左右中五军。大体上,以中军赵云部为宿卫,后军黄忠部为预备队,而前军关羽部在荆州,左军雷远部在交州,右军张飞部在汉中以向雍凉。到这时候,部下各军才算经过了彻底的整顿,权限清晰,称得上是国家经制之师。
    汉中王称帝以后,军制又在逐渐调整。在原先的五军体系以外,又充实了许多仿佛汉家制度,又有诸多细微不同的新体系。
    大致来说,五军的下属,收缩到了分布在各州的独立军屯。军屯的垦田籍账,不与民同,军屯中的士家更有免税田、官给耕牛、子弟入学入仕等诸多经济政治上的优惠待遇,并日常接收军事训练。士家子弟平时轮番服役,到了战时则根据作战要求相应征调,组成能够野战、远征的精锐部队。
    在五军之外,各郡皆设与太守平级或稍低一等的郡尉,平时管控郡县兵,战时则与太守协作,根据需要指挥郡县兵作战。郡县兵的征用、训练根据地方环境不同,有的松散些,有的严格些;在边地郡县,另外还有出钱招募的马步弓手编制。
    高踞于整个军事体系最顶端的,是负责军令的大将军关羽,和负责军政的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另外,根据朝廷诏令,代表皇帝统辖一个战略方向的,则是骠骑将军雷远和车骑将军张飞。
    今年以来,后将军李严在中枢军务上表现不凡,故而又新加了光禄勋的头衔,得以协助赵云,权限横跨中、后两军。
    无论军事体系怎样变化,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诸葛亮极少直接参与其中。
    无论诸葛亮的职务是军师中郎将还是军师将军,他都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政务方面,统领一切文臣,以足食足兵为己任。除此以外,他通常只负责战略方向的推定,而不涉及具体军务。过去十多年里,他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掌控军事……那就是关中战败,庞统身死的数月。
    待到皇帝登基践祚,中枢有丞相和大将军并立,诸葛亮依然保持着这个状态。
    一来,持节的丞相录尚书事,权力已经足够大了,若贸然涉足其他,恐怕朝堂上的平衡难以保持。二来,大将军关羽的威望异常,他一手把持着大将军府,凌驾于一切武人之上,也无需他人插手协助。三来,皇帝本身就起自于戎马,是身经百战的英雄,在具体军务上头,大概当今天下也只有关羽才有资格和他讨论吧。
    诸葛亮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如今汉家复兴,蓬勃向上的姿态天下可见,诸葛亮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如何构建一个能够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汉朝历代先帝的制度。
    他的精力虽然旺盛,却也不可能兼顾百端。
    这次皇帝要来关中,原本目的只是外交,所以朝廷中枢的官员来了不少。既然皇帝特意令诸葛亮作陪,诸葛亮也就只把自己当做皇帝会见西域小王的陪客。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其实依然摆在丞相府那如山如海的政务上头。
    直到一个月前,皇帝召见诸葛亮,告诉他孙曹之间的默契和曹氏的特殊动向。
    因为关羽、赵云等人依旧驻在成都,军队的布置没有额外变化。皇帝既然打算暗中应变,也不会节外生枝,作出导致敌人生疑的调动。于是诸葛亮抽空陪着皇帝,花了不少心思,慢慢地设计了应对的计划,一步步地协助皇帝调动兵力,步下了一个足够有效的圈套。
    负责执行整个计划的,本来应当是皇帝自己。
    在诸葛亮看来,皇帝虽然年过六旬,雄风仍在,他数年未上战阵,难免手痒。藉着西域诸国代表俱在的机会,就在长安城下展示一下汉家皇帝的英武,正是理所应当。
    可他真没有想到,皇帝会忽然病了。而且一病就病到了举步艰难,根本无法上阵的程度。
    更没有想到,皇帝会突发奇想,把指挥这场战役的权力,交给从来没有沙场厮杀经验的丞相。
    诸葛亮沉吟片刻,迅速打好了腹稿,随即微微躬身:“陛下,这怕是不妥。”
    “哪有不妥?”
    “陛下你想……”诸葛亮正待说什么,皇帝举起手示意。
    “且住。”
    诸葛亮停止言语,皇帝又向内侍们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内侍们鱼贯而出,又将暖阁的门户阖上。
    “孔明。”皇帝沉声道。
    “臣在。”
    许久的停顿后,皇帝往软榻上靠一靠,让自己的身体更放松些。他舒适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道:“原先我不觉得,这次一生病,真感觉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一天天地不似先前。云长、翼德和子龙他们,也都已经六十了,卧病也是迟早的事!阿斗……唉,还不太懂事。以后的朝堂上,终究需要有个威望够高的人来主持一切……需要一个能够定策于内、建功于外的丞相!”
    诸葛亮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皇帝在考虑什么,也清楚那些基于政治权衡的考量,都是非常有必要的。但他就是想要阻止皇帝的言语,于是猛地挥着羽扇:“陛下!何出此言!”
    这两句话出口,他又不知道后继该说什么。
    皇帝反倒很放松,看到诸葛亮难得地惶惑,皇帝的眼神里甚至带着几分狡狯和得意:“昨晚我仔细想过,眼下我们的准备足够充分,敌人的份量也足够重,这个机会很合适,正可作为丞相的沙场首功。孔明,你若明白我的心意,就抓住这个机会,莫辞劳苦!怎么样?”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起身下拜:“只恐我才疏学浅,不能克尽厥职。”
    皇帝再次大笑:“孔明,我打了一辈子的仗,见识过千千万万种人。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我一眼就能看透。何况,羽林、虎贲两部的日常训练,你也早都参与在内,你不是外行!我不会看错人的,你放心去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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