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诸葛瑾微笑着回礼。
    他想过很多次,该怎么来说服成都朝堂上的重臣们,但这个重臣中的重臣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口称兄长,他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应付。
    他下意识地侧过身,看看正互相挽着手臂的少年和孩童,看到他们两个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所谓棠棣之华,也就是这般友爱模样吧,真是好久不见了。
    阿斗和阿诺上一次见面,大约才过了半年。
    但阿斗的个头比那时候高了些,整个人瘦了些,不再那么肥胖。他大步上前,拉着阿诺的手哈哈大笑,使得阿诺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阿诺跳了跳脚:“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阿斗道:“我听说,阿诺你亲手造了艘船?还把江东使者的船撞沉了?”
    阿诺顾不得问阿斗如何晓得,连忙去捂阿斗的嘴:“休得胡言,你说起这个,我便觉得屁股疼。唉,现在还肿着呢!”
    阿斗大惊:“你用屁股撞的船?你……你的屁股这么厉害?”
    阿诺知道阿斗想事还是慢些,连忙解释:“怎么可能!是我母亲打得疼!”
    他叹了口气,悻悻道:“其实江东的船并没有沉,反倒是我的船沉了……要不是子瑜先生救命,我和我的伙伴们,都要泡在江水里喂鱼。”
    阿斗沉吟道:“那岂不是说,你的船不牢固?”
    阿诺大跳起来:“胡说!胡说!我那艘船只是小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阿斗转回来,红着脸向诸葛亮行礼,又攥了攥手心:“先生,我,我想……”
    诸葛亮温和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太子殿下想陪着朋友走走,带他见见成都风物,自无不可。只是,莫要贪玩肆意,可好?”
    阿斗满心欢喜,快乐掩不住地从嘴角眼角飞出来。
    他连声道:“先生说的是。”
    当然,以太子之尊,能够稍稍撒欢,便已有点逾矩了,必要的陪同人员,必然少不得。
    诸葛亮回身看看后方两名恭谨肃立的少年,那是费祎和董允。
    他看费祎的时候,阿斗便有些期待;他看董允,阿斗就满脸苦色。
    诸葛亮很快就下定了主意:“文伟,你带侍从一班、卫士二十人,陪着太子殿下,也照看好续之将军的孩儿。”
    费祎上前一步:“是。”
    “休昭,今日绍先休沐在家,你去唤一唤他。待绍先来,你们一起陪着太子殿下和阿诺逛逛成都……务必掌灯前回宫。”
    董允沉声道:“是,我立即去唤绍先。”
    “绍先”乃是另一名太子舍人霍弋。霍弋是霍峻之子,与阿诺认得的。他的宅邸在成都太城的东面,董允既要去唤他,一来一去总得小半个时辰,这便是诸葛亮给阿斗留出的放松时间了。
    阿斗在这上头倒不笨拙,嘿嘿地笑着谢了诸葛亮,拉着阿诺去了。费祎带着侍从们跟上,李贞、陶威稍稍犹豫,陶威留在原地,李贞领着两名吏员也跟了上去。
    万里桥这边,日常往来的高官贵胄极多,往来行人又车水马龙,故而竟没人注意到汉家的储君混进了人群里。
    这时自有负责的官员出面,接待程秉等一行人,并引他们往馆舍歇息。诸葛瑾再次登车的时候,同车之人便换成了诸葛亮。
    车驾沿着大路辚辚而行。
    挂在车顶伞盖边缘的帷幕,被特地张开了。就在车辆两侧,有骑着马的甲士铿锵紧随着。道边看到车驾的寻常百姓,纷纷退往路边躬身。
    “……乔儿可好?他还习惯蜀中的气候饮食么?”诸葛瑾问道。
    “甚好。晚间我会让他来馆舍拜见。”
    “倒也不必这么急……或许……”诸葛瑾道。
    他本想说,或许过得几日,能到诸葛亮的家中拜访,见见诸葛乔,也见见幼弟诸葛均。但随即又想到,以如今的局面,只怕诸葛亮未必方便与兄长私下见面。
    于是他咽下了半截话,转而道:“就依孔明的安排,今晚就很好。”
    车驾继续向前,传过了雄伟的城门,沿着成都城中央宽整平直的驰道,一直去往宫殿。
    诸葛亮轻声道:“续之已有信来,说了孙将军的意思。”
    “嗯嗯。”
    “看来,自从鲁子敬病逝,孙将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诸葛瑾脸色一变,强笑道:“哪有此事?我主坐镇江东,安如泰山。之所以遣我来,只是为了商议两家重订盟约,共破曹氏。孔明,你想多了吧。”
    诸葛亮摇了摇头:“兄长,我见过孙将军,知道孙将军是何等样人。”
    “孔明,你什么意思?”诸葛瑾提高嗓门,忍不住摆出一点兄长的架势。
    可诸葛亮并不看他。
    过了会儿,诸葛亮徐徐道:“以当今局势而论,曹氏余力尚存,而朝廷并无一遭起兵,横推河北、中原的能力。孙将军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与臧霸勾连,若能行事缜密,等到朝廷与曹氏决战时,孙将军猝然发动,或有割取数州的大利。在我眼中,以孙将军的为人,不该弃此等大利,而将密谋早早地献于人前。除非……”
    诸葛瑾连连冷笑。
    诸葛亮语声舒缓。
    “除非,江东人独行其是的做派,让孙将军快要承受不住了。这个盟约是海岱与江东的盟约,海岱始终为臧霸所掌控。可再过数年,江东这边能作决断的,却未必是孙将军了。”
    他转回身来看看诸葛瑾:“兄长,我说得可对?”
    诸葛瑾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旬月前栽倒在船舱里撞破的几个伤口,一起都在发疼。
    在雷远看来,诸葛瑾提出这个盟约,是江东势力希望借着刘氏之威压抑臧霸,再以招揽臧霸的能力来展现于刘氏,这是江东惯用的,给自家增添身价以图捞取好处的手段。
    这当然没错。
    但雷远是武人,他的眼光较多集中在外部。诸葛亮则立即看到了隐藏在其后,在江东政权内部的一层:
    五年前孙权奇袭荆州不逞,反而导致麾下吕蒙、凌统等名将身死,五校精兵一战尽丧。孙权继位以来,多年纠合提拔的忠诚新锐干将,在此役遭到沉重打击;而以陆议、顾雍等为首的江东大族势力,一时间几有凌驾于主君之上的声势。
    后来孙权降伏于曹氏,献子孙登为人质,唤来的不过一个车骑将军,以名号而论,未必压过陆议的镇东将军许多。
    所以孙刘两家的谈判过程中,孙权不惜做出巨大的让步,皆因他急于换回潘璋、徐盛所部的两万精兵,再加上鲁肃、吕范、朱治、朱然等将领的力量,才能保持对江东剩余领地的掌控。
    然而一年之后,鲁肃病逝,这批将领遂失去了重要的灵魂人物。余下诸人当中,吕范的才具终究稍逊;朱治年迈多病;朱然、潘璋、徐盛胆守有余,较少政治眼光。这一来,江东两派的力量彻底失衡。
    陆议、顾雍都不是那种凌迫主君、肆无忌惮的下属,他们的行事也并不激烈,可政治力量的对抗没有侥幸可言。过去数年间,许多细微处的权柄,正在一点点地脱离孙权的直接管控。
    到了此时此刻,孙权需要朝廷的支持,孙权更需要拉拢臧霸、扩展影响力至青徐的大功。若拿不到这份支持,控不住青徐的那些地方豪霸,那就更压不住江东的大族……眼看着江东之主,就快不姓孙了!
    既如此,那整桩事情就是孙氏有求于朝廷,而非朝廷有望于孙氏。
    主动权在谁手里,还用讨论么?
    于是,这次兄弟两人见面情形,又如上一次那般。诸葛瑾知道,恐怕少不得要江东付出代价。
    他简直要自暴自弃了,深深地叹着气:“孔明,你不妨直说,皇帝陛下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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