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朱灵连连摇头:“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他严厉地扫视着信使,厉声问道:“邓塞乃是坚固营垒,又得地势之利,守兵的数量也不少,可董超、董衡两个,就坐视着关羽在两寨之间来回转战?但有一人敢于领兵挟击,何至于如此?他们两人,都傻了吗?”
    信使们只是张郃的扈从罢了,如何回答朱灵的问话?
    他们只能面面相觑。
    于是朱灵愈发恼怒地连连挥手,因为动作太大,整艘军船都微微晃动了。
    于禁正在舱门处,追着正在准备快马、快船的小校吩咐,船身一晃,他几乎摔倒。他扶着舱门入来,摆了摆手,让张郃派出的几名信使退出去。
    这几名信使从樊城周边的泥洼挣扎出来,都已经疲惫至极了。他们得稍稍休息下,接下去还要启辰面见魏王,没必要留在这里,回答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他们如释重负地行礼,鱼贯出去。
    于禁追出舱外,又叫了军法官来:“襄樊的战况,不得外传。营中有妄言者斩。”
    待到军法官领命,于禁才折返回来。
    通过吩咐这些琐碎小事,他的心情渐渐平复,面容依然刚毅,眼神也不见动摇。
    见朱灵默然无语,于禁沉声道:“关羽三日便破襄阳,威势若神,天下皆当震动。如董超、董衡之流寻常之将,不敢与之抗衡,也是理所应当。其实莫说董超、董衡了,张儁乂身在樊城,不也一样不敢出兵挟击?这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面对的是关羽!”
    朱灵叹了一声。
    于禁说的道理,他怎会不知?当年袁曹在延津、白马一带交战的时候,朱灵随在曹公身边,而于禁则领兵两千,据守延津。他们都深知袁绍的兵势多么雄强,都做好了决死战的准备。
    唯独关羽竟能纵骑突入,于万军阵中刺袁军大将颜良于马下,斩其首还。袁军的气势由是大衰,遂解白马之围。
    当时亲眼目睹此景的张辽、徐晃,都惊骇万分,从此以兄事关羽,恭敬异常。于禁和朱灵倒没有目睹,但他两人都明白,这样的事,他们做不到。哪怕十个于禁、朱灵捆在一起,拿四十个手脚一齐用力,还是做不到。
    此刻襄樊情形也是一样。
    己方有兵,有坚城,有宿将,那又如何?有些人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天生就能干出让人无法想象的大事。这样的人,除非以同样深通兵法的统帅与之对抗,寻常人物再怎样作周密的计划,再怎样调度雄厚的兵力,终究难以匹敌。
    朱灵原本不至于这么气沮。此前,他甚至考虑过,自己领雄兵南下,与张郃、乐进、满宠等人会师于襄阳城下,一举打败关羽的可能。
    但现在,他哪里还能想?哪里还敢想?
    襄阳城都丢了!乐进、满宠生死不知,张郃坐困樊城!前前后后加起来,己方大军的损失已经超过了五万,甚至更多!
    关羽现在已经渡过汉水。他很可能还不满足,还想继续扩张战果!
    这时候,朱灵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朱灵忽然又觉得有点轻松。
    毕竟眼下这支大军的主将不是自己,而是于禁了。该怎么办,这是于禁去头痛的事。
    “文则,我们怎么办?”朱灵慢吞吞地问道。
    这句问话里的挑衅意味,于禁用鼻子都能闻出来,但他决定无视。
    “我以为,当择选精锐,立即南下,尽快赶到鄾城和邓城两地,声援樊城。”于禁沉稳地道:“关羽的荆州军兵力不足,在稳固襄阳之前,不可能在北方大举作战。我们只要稳健用兵,先为己之不可胜,等魏王亲至,必有后继的策略。”
    鄾城在樊城正北偏西十余里处,此地是春秋时鄾国的国都,及至汉时,犹为商业繁茂的重镇,在南阳郡仅次于宛城。如今虽然荒废,但城池遗迹尚存,足以为大军依托。
    而邓城在鄾城北面八里,这是上古时邓国的国都所在。邓国的国祚绵延,足有一千余载,邓城则始终为荆州的大城。当年曹公曾与张绣在此地作战,后来入荆州时,又在这里开挖河道运粮。
    若于禁领兵占据鄾城和邓城两地,则能与张郃的樊城彼此呼应,维系住汉水北岸的局面。
    “文则打算带多少人去?”
    “我立即点兵,择两万人,凌晨出发。烦劳文博为我压阵,如何?”
    朱灵默然半晌,颔首道:“好。”
    朱灵素来不喜欢于禁。因为于禁的用兵,从来都是如此。他的任何安排,总是一板一眼,看似周密无差,像是当时最正确的做法,从任何角度看,都无懈可击。
    可了真正厮杀的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很可能也是最平庸的做法。朱灵可以料定,于禁带这两万人抵达鄾城和邓城以后,一定不会与关羽野战,所以对眼前的局势,没有任何实际的益处。
    他哼哼冷笑了一声,待要再说什么。
    于禁沉声道:“文博,魏王一定很快赶到,我们能做的,便只有这些!”
    朱灵一愣,顿时明白了于禁的意思。
    没错,于禁的做法只是一板一眼的应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魏王也快要赶到战场了,难道于禁还能抢在魏王之前击败关羽?
    接下去的战斗,能拿主意的,只能是魏王本人。曹氏政权中能与关羽对抗的统帅,本来也只有魏王本人。
    是魏王决意兴起了荆襄的战事;也是魏王口口声声说要重创荆州军和交州军,斩断汉中王的手臂。然而现在看来,整个荆州战事,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不顺利的气息。而魏王的重重谋划,只让自家数以万计的将士先喂了鱼鳖,并没有发挥出预料的作用。
    一定要说的话,己方大概只有两天前阵斩交州大将贺松,继而迫退交州军的一系列作战,可以稍稍称道。问题是,既然关羽夺取了襄阳,交州军就算狼狈,那也十分划得来了!
    这样的军事局势下,己方再谈什么登基践祚,简直是笑话。
    好在关羽的北上,反而给魏王提供了扭转乾坤的机会。
    如果朱灵与关羽易身而处,他一定不会渡过汉水。皆因拿下襄阳城,就已经是震动天下的大胜,根本无需再谋进展。关羽偏偏到了樊城,意图更进一步。
    朱灵确信,魏王知道了襄阳易手、关羽北上的消息后,一定会全力催兵南下。
    只要魏王能当面与关羽作战,并用泰山压顶之势击败之,那一切的损失都值得,一切的失败都可以挽回。只要能够击败关羽,己方再度席卷荆襄,也只在翻掌之间了。
    朱灵待要再说什么,中军官在外面禀道:“于将军,朱将军,各部将校皆至。”
    于禁十分威严地起身向外,朱灵落后半步跟上。
    淯水两岸仍旧是大片泥泞,难以通行。只有少量较干燥的土堤、土岗能搭建中军大帐。从于禁的座舟往大帐去的路上,士卒们有数十道尺许宽木板临时搭建步道,用来跨过连绵的泥沼和水泽。
    两名顶盔掼甲的大将踏在木板上,木板顿时吃重,晃晃悠悠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距离于禁的座舟约莫两里许,淯水东岸的一片芦苇荡里,两名交州军的探子把半个身体浸泡在污泥中,用湿布裹着头,藉以抵御毒虫蚊蝇的侵袭。
    环境十分恶劣,但两人都很困了。虽然竭力打起精神,眼皮却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合拢,要费老大的决心才能张开。
    这时候两人忽然注意到,曹军的营地开始喧闹起来。他们看见一支支火把被点起,许多人影在火光中往来奔走,听见号令声、马匹嘶鸣声、车辆轮毂碾过地面的沉闷声此起彼伏。
    两名探子顿时精神起来:“曹军果然加快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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