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彰和他的扈从骑兵们,沿着汉水东岸的浅滩,策骑急走。
    上千铁蹄践踏在漫流的积水中,溅起翻腾的水花;数百骑聚拢处,一股杀气直冲云霄。
    魏王希望荆州军尽快北上,故而要求朱灵统管三县防务,适当的时候逐次放弃城池。如今荆州军确实出动了大军杀来,而编县那头,十有八九已经不保,这样看来,朱灵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可以坦然收兵而走。
    但曹彰的任务呢?
    魏王希望曹彰带着声名赫赫的虎豹骑精锐,在曹刘两军大战之前取得一场胜利,用来激怒关羽……这场胜利在哪里?
    见到关平所部的那一刹那,曹彰就明白自己被愚弄了。按照正常行军速度,至多半个时辰,关平所部或到宜城,或到渡口。如果关平对己军的战斗力有信心,很可能一方面分兵围城,一方面另遣精锐急袭渡口,趁着曹彰所部半渡而击。
    曹彰自信麾下骑队进退自如,再怎么局势不利,抽身而走不是问题。可是,万一过程中应对不慎,被荆州军狠咬一口……在魏王面前,如何交代?骁骑将军的威名,又何以维持?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主动放弃渡河,直接沿着汉水东岸折回樊城。
    但曹彰怎么会放弃?他又怎会容许自己如此羞辱地退兵呢?
    他立即决定,亲领本部扈从赶回渡口,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己方安全渡河,然后在宜城以南,与关平决战。
    主意既定,五百虎豹骑立即出发,一路急行。
    当年威震天下的虎豹骑,严格来说,现在已不存在了。
    一方面,随着丞相为魏公,魏公为魏王,随从侍卫的职责渐渐被规模愈来愈庞大的宿卫所取代;而若用以征伐四方,由于战争规模的迅速扩大,单独编制的虎豹骑不满万骑的数量,并不足以起到决定作用。
    另一方面,大乱世锤炼出的如铁男儿,难免岁月摧残,渐渐老去。虎豹骑的补充不如当面那么容易。何况在三年前的关中之战里,宿卫、虎豹骑和中军各部都遭受到了惨重损失,有经验的中级军官缺额极大。这种情况下,自各地驻防的外军和州郡兵中抽调出的百人将,首先要满足搭建军队骨干的需求,充入虎豹骑为一骑卒,其实并不划算。
    故而从三年前开始,原本的虎豹骑,被拆分成了魏王直属的中军、中垒、骁骑等营。其总兵力扩张到了两万余,以天下最庞大的骑兵编制,来真正满足大军攻伐所需。
    如今曹彰所领万骑,在配合的娴熟程度、在装备和战马的精良程度上都不逊色于当年,但以单人的骁勇善战程度而论,不可否认,确实稍稍下降。
    好在曹彰本人的直属扈从骑队,仍然强悍如初。
    他直属的五百铁骑,乃是当年骁骑营的一部分,是魏王特意拨出直属于曹彰,以显示对曹彰的信任和仰赖。这五百骑跟随曹彰数年,前后与荆州军作战数十场,但有折损,曹彰在豫州、荆北的驻军里选拔填充,依旧遵照当年的老规矩,非百人将不可。
    凭这五百骑,曹彰便有信心维持住汉水以西的局面,使得关平所部不敢靠近,使得己方铁骑安然渡河!
    他又算错了。
    关平所部并未靠近,他们在夷水以南的大路沿线止步,各部简单扎下阵脚,轮班吃饭。
    行军时没法起灶,临时生火烹饪也来不及。故而,所有人吃的都是冷食。食物很粗劣简单,有大块的烤饼,有煮熟后晒干、装在布袋子的干饭、还有用来补充盐分的咸豉和杂酱。
    关平身为主将,待遇比寻常士卒好些,多了一只烤到半熟的鸟。大概是行军路上扈从们射下的,毛没有拔干净,烤过以后黑糊糊的一片。
    关平三两口先把肉食吃了,然后慢慢地就着清水吃饼。
    这时候他的帐下司马赵斌问道:“坦之,眼下两军隔河,曹彰必定急于渡河来战。我们何不拨出精骑,急趋渡口,先杀一杀曹军的锐气?”
    赵斌是跟随汉中王多年的元从,而且是幽州涿郡人,属于元从中资格最老的那一批。据他自称,祖上乃前汉时打击奸党豪强的强臣赵广汉,到赵斌这一代,因为弓马娴熟而从军,曾经参与过汉军对鲜卑各部的出塞远征。
    这样的老资格,现在荆州军中数量也不多了。关平对他甚是尊重,猛灌一口水,咽下嘴里的烤饼,才回答道:“此番我军直捣宜城,曹军便失去主动,须得渡河来战。他们为了确保渡口的安全,必会调用精锐的兵将,下定不进则死的决心。既如此,我们便遂了他们心意,那又如何?”
    他挺直腰杆,指着周边葱茏地貌给赵斌看:“此地乃是夷水和汉水合拢之处,周边有沼泽四处、湖泊三处、砾石河滩十余片、芦苇绵延不下三十里……这些都不适合曹军大股骑队冲杀,而系我军步骑协同发挥之所。故而,我倒唯恐他们的锐气不盛,唯恐他们不尽快赶来厮杀!”
    话音未落,关平身后里许处临时立起的望楼上,士卒举青旗一面,上下拨动。
    关平哈哈一笑:“你看,曹军铁骑渡过汉水了!”
    赵斌心悦诚服:“将军高明!”
    赵斌退下,自去整顿本部。关平从扈从手里拿过又一枚烤饼大嚼。
    咬了没几口,望楼上的士卒又取红旗,将青红两旗并举并落。
    关平稍稍吃惊,点了一名扈从:“你去问一问情形。”
    一名扈从刚离队去问。
    望楼上的士卒把青红两色旗帜左右翻飞,舞得犹如旋风也似。
    望楼下一骑疾驰而来,仓促叫道:“将军,我军前阵两营,遭到曹军骑兵突袭!”
    唯恐不来是一回事。可曹军来得这么快,来势还如此猛恶,又是另一回事。
    关平觉得身为主将的脸面挂不住,顿生几分恼怒。他霍然起身,想了想,又觉前后各营虽在用饭,但也都做好了迎敌准备,而且营地布设也彼此交错掩护,必不致于被数百骑所趁。
    于是他稳住姿态,继续嚼着烤饼问道:“来敌数量多少?”
    “启禀将军,来骑只有数百,但都是身披铁甲、皮甲的精锐。他们起初沿着水畔道路徐徐前进,做窥营之状,稍稍接近后,忽然上马奔驰,瞬间便斫营而过!”
    “斫营而过?”关平稍稍吃惊:“可曾见前方两营伤亡如何?”
    “估计伤亡不小,不过,敌骑并未纠缠,所以……”
    关平皱眉:“什么叫并未纠缠?他们是走了还是……”
    两人的话都没有说完,先前被遣去打探的扈从回来,大嚷道:“将军,曹军骑队又闯过两营,快速向我中军方向逼近过来了!”
    关平冷笑道:“好胆量,好胆量。”
    他探手绰抢,扈从牵过战马。
    他翻身上马,对周边将士道:“必是曹彰来了!这黄须儿一贯攻杀猛烈,总以为凭自家的勇锐就能克敌制胜……可惜,今时不比往日了!来人!”
    一队传令兵奔到他的身边。
    关平大声道:“传令各军,谨守本据,无令不得妄动。我亲自去会一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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