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政权最初的核心人物,有不少人都是袁术的下属。一批人趁着袁术在中原经略失败,才分割利益彼此拉拢,孙氏看似为独立政权的首领,其实是各方势力权衡后认可的盟主。
    这种联盟形式的政权要维系下去,非常仰赖战争的胜利。只有不断打胜仗,才能保证联盟内部的各方势力都不断获取好处,才能保证各方势力对联盟的支持。
    一旦盟主在战场上失败,其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是内部的各势力抛弃这个联盟,要么是内部势力加剧整合,切割某一势力,满足其它势力的要求。
    如此时此刻,孙权失败了。而且是在江东世族和淮泗武人全力以赴支持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的战场失利而导致全局失败。
    那么,他所面临的结果,无疑也是这两种。
    第一种结果,是孙权不愿看到的。所以当孙权看到陆议忽然出现的时候,会极度紧张。
    但孙权很快就想清楚了:
    孙氏政权固然形同联盟,陆议背后的江东世族更是松散。既然这些人拥戴孙氏政权,是长时期试探、磨合、对抗、合作的结果;他们要抛弃孙氏政权,也不是旦夕间事。
    陆议坦然告知江东水军的动向,并愿意让韩当之子韩综与自己见面,便证明江东世族的耐心还在。至少,目前他们还没打算做什么大动作。
    只要自己能够顺应江东世族的要求,在江东内部重新分割利益,达成第二种结果,江东世族就仍然会支持自己,保证孙氏政权的存续。
    这是好事。
    于是孙权便直率地发问。
    他非常明白,自己与陆议两人都是聪明人,完全可以甩开那些遮遮掩掩的试探,直接指向核心问题。
    陆议微微躬身:“吴侯,我蒙国厚恩,任兼内外,常恐不能克报,哪里还要什么呢?”
    “哦?”
    “只是,我在沱口等待接应的时候,约莫了解了当前战局。对之后的规划,有些小小的想法。冒昧献芹,还望吴侯莫要嫌弃。”
    孙权笑道:“怎么会嫌弃?伯言的才能,我一向深悉。相信你的想法,也一定有益于时局。你只管说来,只要我做得到,断无不允。”
    陆议道:“此番我军陆战失利,虽然水军犹在,确保江东基业尚无问题,但无疑已经失去了在荆州立足的可能。为长远考虑,当下须得尽快退兵,并与刘备停战,缓和两家局势。此后还得想办法接回潘璋、徐盛所部和江陵城下的败兵……”
    他略微放低声音:“为此,难免要向刘备作出解释,付出一些代价。”
    “没错。只是,究竟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满足刘备的胃口,我实在……”
    “荆州的江夏郡全部、长沙郡四县,另外还有交州的南海郡四县。”陆议道:“以我估算,刘备必定会要求得到这三块地盘。”
    孙权倒抽一口冷气。按照陆议的说法,那便等若将孙权继位以来的开拓成果全数剥夺,只保留最核心的江东领地了。
    “南海四县倒也罢了,那地方至今尚未经营出什么成果来,扔给刘备也无妨。可……可……”孙权觉得胸口憋闷得慌,情不自禁地抬手捶了捶胸口:“长沙四县包括巴丘水军大营在内!包括陆口军港在内!江夏郡更包括西塞、沙羡和柴桑,那都是我们数十年中积攒起的水军要塞!这些地方若给了刘备,今后我们的水军对刘备还有优势吗?”
    “正因如此,刘备才必定提出这样的要求。”
    孙权咬牙道:“伯言,你想过没有,这样的要求就算刘备敢提,江东群臣,谁敢答应?你敢么?”
    陆议欠身道:“江东群臣自无此等魄力,我也没有。可是,吴侯你考虑到潘璋、徐盛和江陵城下上万将士的安危,想来会力排众议,答应刘备的要求。”
    孙权觉得有些头晕。他没法在摇晃的小船上站稳,只能倚靠着船沿木板,慢慢滑坐下来。
    陆议的意思是:此番荆州攻势失败的责任,江东世族不背;让出江东利益以满足刘备的责任,江东世族同样不背。孙权自己打了败仗,就得自己割让孙氏的领地,自己承担文武群臣的鄙视和怒火,别指望在部属中找个替罪羊。
    毫无疑问,这样的情形一旦发生,孙权的声威将会低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此消彼长之下,江东世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一定会大大提升。
    坐了片刻,孙权点了点头,情真意切地道:“我既为江东之主,无论与刘备沙场争雄还是折冲樽俎,自然由我本人负责。伯言放心,果然到了那一步,也由我出面决断,不会推诿他人。”
    陆议露出感动神色:“是。”
    “还有么?伯言,你还有什么建议?”
    “确实还有。”
    “一并说来。”
    “刘备有雄才,尽取荆州、交州之后,难免对江东仍有觊觎。这时候,我们需得维持与曹公的关系,借曹公之势,以威慑刘备。”
    孙权张了张嘴,想要说一说张辽所部骑兵先不服调遣,又到处搜索自己下落的事情。但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问道:“伯言以为,如何才能借曹公之势呢?”
    陆议胸有成竹:“数年前曹公曾以许都朝廷的名义派遣使者,叙孙氏之功,而有公侯之封。可当日我们限于种种原因,滞留使者于半途,将此事压了下去。我以为,如今我们应当向朝廷派遣使者贡献方物,并赞誉曹公的盛德,表现出依附的态度。想来朝廷和曹公都会及时回应,对江东人士,给予适当的官位。”
    他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是要延续数年前与许都朝廷的联系。说到最后,却提“江东士人”四字,又说“适当的官位”云云,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孙权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我有点后悔允许曹操的使者往来江东了……那司马懿,一看就是个奸滑异常之人。”
    陆议立即道:“吴侯,这一仗若能打赢,便是曹操派来十个、百个使者,也无半点作用。可惜我们没能打赢。”
    “说得也是。既然力不如人,其它的也就没什么好说,只能……”孙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伯言,曹公答应了你什么?”
    陆议平静地道:“使者到许都以后,朝廷将会封拜江东多人。其中,吴侯将为车骑将军,我为镇东。”
    此前孙权曾被刘备推举为车骑将军,但许都朝廷是不承认的。后来许都朝廷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孙权也没敢接受。这会儿孙权再遣使者,吴公的任命换成了车骑将军,但镇东将军的职位却要落到陆议手里了。
    除了陆议以外,还有多人会得到朝廷封拜。到那时候,区区一个江东,却有诸多高官大将云集,一定很热闹。
    曹公这么做,显然带着挑拨离间的意思;陆议等群臣如果接受,又不能不导致孙权多想。
    “镇东将军陆议?哈哈,很威风,哈哈。”干笑了两声,孙权问道:“伯言是打算在江东自设军府,与孙氏分庭抗礼么?”
    他问话的语气有些轻佻,但嗓音明显带着紧张。
    陆议恭敬地俯身,向孙权行礼:“昔日吴侯亲统大政,江东飘摇。曹公欲令子纲公促使吴侯内附,故而以子纲公为会稽东部都尉,但子纲公从来都是江东的忠臣。眼前江东又值危难之运,陆议不才,愿效法子纲公,以尽犬马之节、忠贞之心。”
    孙权思忖片刻,沉声问道:“伯言的意思是,你我君臣,一切如旧?”
    陆议保持着俯身的姿态:“自然一切如旧。”
    这个姿势,使得陆议的脖颈露出在衣领以外。
    孙权忍不住摸了摸腰刀。
    这时候,小船终于靠近了停泊在江心的大舟。深夜两船靠泊,水浪激荡,很是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撞船倾覆。故而大舟上的水手呼喝着,隔着一段距离就把系舟的缆绳扔过来,重重落在船头。还有将士大声问道:“家主回来了吗?”
    孙权摸过腰刀的手转而揽在陆议的肩膀上:“伯言请起。”
    当陆议起身以后,孙权深深注视着陆议的面容,沉声道:“伯言不负我,我绝不负伯言。日后你会知道,无论曹、刘等辈能给多少,我能带给大家的,一定更多!”
    孙权突如其来的热忱,反而使得陆议有些尴尬。
    他不着形迹地退后半步:“吴侯,还有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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