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气候已稍稍转凉。
    大晴天的阳光洒落,照耀着近处的原野、城池和远处廓然群山。而初秋凉风习习,带来阵阵林涛,使人虽处汹涌人群之中,却爽朗而不觉憋闷。
    当刘备在高台上接过汉中王玺绶的时候,数万人如风行草偃,拜伏行礼。而诸葛瑾作为江东吴侯遣来观礼的代表,只需长揖即可。
    去年末,许都朝廷遣使者去往江东封拜吴侯的时候,是诸葛瑾以车骑将军长史的身份出面接待,并将使者滞留于半途。后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吴侯致书劝回许都使者,随即又令诸葛瑾以存问孙夫人的名义前往成都,这其中的蕴意,颇显微妙。
    然则诸葛瑾到了成都,见过孙夫人以后,孙刘两家又因为争夺交州而起了冲突,一度闹到了成都震动而玄德公自汉中直接提兵下往江州的程度。
    诸葛瑾倒是多方奔走,叙说孙刘团结和睦的道理,但很快就得到大司马府派人通报,说出于安全考虑,请他安居驿馆,莫要轻动,其实将他软禁了。而代表大司马府下令之人,便是军师将军署大司马府事、他的二弟诸葛亮。
    没奈何,诸葛瑾在馆舍里住了半个月,寸步也不外出。
    好在交州那边的争夺并没延续多久,孙刘两家如以往那般,又一次达成了一致意见。而江东那里,则多遣车船,送来了更多的江东珍玩和种种礼物。
    一部分是给孙夫人的。就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孙夫人诞下了玄德公的次子,起名叫刘永。这孩子乃是吴侯的嫡亲外甥,吴侯所赐自然极其丰厚。还有一部分,虽不丰厚,却符合古礼……乃是诸侯之间往来互赠的方物,代表着吴侯对汉中王身份的郑重承认。
    今日汉中王即位的大典,诸葛瑾自然也参与了。他所处的位置,在使节们的最前头。在他后面的,是假凉公马超的使者。再往后,隔着稍远些,才是各路羌氐胡王和南中蛮族领袖的代表。
    此时文武群臣和兵将们一齐跪伏,有资格站着行礼的,就只剩下诸葛瑾和马超的使者。
    诸葛瑾略侧过半边脸,看看周边的情形。
    代表马超来此的两名使者,乃是汉阳郡大族姜氏的同族兄弟两人。一个是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姜伯奕,另一个则是汉阳郡功曹姜冏姜仲奕。
    姜叙是个身长貌壮、须髯丰伟的中年男子,甚少言语,显得总是很沉郁,即便在这庆贺场合,也无丝毫喜色。只有在玄德公高举玺绶向众人展示的时候,他才露出一点隐约的激动,随即又被潜藏在严肃神情之下。
    而姜冏年轻些,个子与兄长仿佛,但朗目疏眉,甚是英俊。注意到诸葛瑾的眼光,他微微颔首,报以客气一笑。
    诸葛瑾是江东名士,又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所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他在成都、在汉中都颇受欢迎,出席过各种酬答宴会,好几次见过这两位凉州使者。
    看得出来,无论什么场合,这两位使者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虽然彼此尚无深交,但诸葛瑾是个很敏锐的人,大略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姜、阎、任、赵这些凉州汉家大姓,过去数十年来都是朝廷在凉州的支柱,他们无数次出生入死,浴血百战,始终站在朝廷中枢这一边,遂使朝廷的体制在凉州岿然不移,使得羌胡叛军纵使纠合数十万众,也终究只是叛军。
    谁能想到,许都朝廷一纸诏令,那个叛军中最凶恶之人,成了坐拥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的假凉公、安西将军?谁又能想到,而那些与凉州陇上各族杀得仇深似海的贼寇,竟堂而皇之地成了凉州的主人?
    大局如此,凉、陇各族只有忍耐,只有合作。好在马超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靠羌胡贼寇中的厮杀之人治理地方,所以这段时间被他拔擢为太守或郡县纲纪职务的凉州人,着实不少。
    但对这些人来说,马超是不是值得侍奉的主君,始终是个问题。而玄德公对他们的吸引力,恐怕会愈来愈大;对凉州士民百姓的影响和渗透,大概也会愈来愈深刻。
    这几乎是必然的。在争取人心方面,谁能够和玄德公相比呢?
    曹公有杀人盈野的名声,根本没得比。而吴侯……
    诸葛瑾叹了口气。早几年的时候,江东堪称物阜民丰,百姓生活尚属安康。但自从赤壁之后,江东扩军数倍,又连年出兵开疆拓土,对黎民黔首的征发赋调,烟至云集,已经有不少地方的农夫衣不全裋褐,食不赡朝夕。此前数年从江北逃亡来的百姓因为遭官吏苛待,甚至有继续逃亡深山与山越为伍的。这样下去,怕不是长久之计。
    而益州这里就大大不同了。
    玄德公入蜀毕竟才不过两年,大司马府的施政如何,落在士人口中,各有褒贬。但此刻诸葛瑾看得清楚,当刘备在高台上就任汉中王的时候,无数百姓就在远处眺望着。
    他们乐呵呵地涌过来,想要靠近些,看得清楚。虽然被外围警备的部队驱赶,仍是翘首眺望。他们摩肩接踵,后排的推搡着前排,前排的踮起脚尖,无数好奇的阳光都往高台处投射。
    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旗帜,能看见什么?顶多看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罢了。但他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好像玄德公的喜事也同样是他们的喜事。
    当高台周边的文武、将士们跪伏的时候,这些百姓也乱哄哄地跪下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欢呼着什么,初时因为隔着太远,听不清楚,后来喊声渐渐汇聚,才勉强能分辨出,他们是在喊:那是汉中王!汉中王!
    喊声有时候汇聚,有时候又变得此起彼伏,像是涨潮时拍岸的江涛。诸葛瑾感觉得到喊声中的喜悦情绪,这情绪肆意蔓延着,绝非外人逼迫得来。
    听说汉中的百姓此前服膺于张鲁的五斗米道,日子过得不错。反倒是刘备的兵马进入汉中以后,和曹军往来拉锯数月,杀戮甚重。可现在,战事结束才不到一年吧?他们对刘备的拥戴竟然就到了这种程度!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鼎立,究竟鹿死谁手,谁也不能知晓。可天下间但凡有些才能眼光的人,谁不在观望?谁不在权衡?
    每个人都欲择明主,而何谓明主?
    远方百姓们的热情愈来愈高涨,而诸葛瑾也不知怎的,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从建安五年到现在,他从来不怀疑自己选择的主君,更不怀疑自己走过的道路。但,这条道路恐怕会比预想中的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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