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四月末。
    皖水。
    春夏时节,灊山深处大雨连绵,雨水汇成湍急山溪,而千万条山溪汇入皖水,使得皖水的水面扩张到秋冬时的五倍宽度,覆压周边的沼泽、圩田,浩浩汤汤,气概有若江汉。
    在宽阔的河面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正下碇停泊,如林的樯帆几乎遮断天际。
    哪怕汹涌的水势,在这支船队面前也不得不屈服。来自上游的重叠波浪撞在楼船坚固的船身上,瞬间就粉身碎骨,化作无数白色的浪花,在空中飞溅、撞击,最后变成细碎的水滴落回水面。而大船只微微一荡,就恢复重心,完全无视自然的威力。
    这样的动荡甚至无法引起船上众人的注意。他们都是长久往来于大江的老手了,哪怕船只再颠簸十倍,他们也能自如走动,如履平地。
    身披锦袍的吴侯孙权,站在船头,回头看看绵延十里的船队,踌躇满志。
    而同船的部属们,更多关注着前方的战斗。
    就在距离大船数里之外的皖城方向,一片尘土飞扬,无数将士正围绕着城池厮杀搏斗。环城四面,莫不旌旗漫卷,马匹奔驰,断臂残肢飞舞,而鲜血如雨倾盆而下,浇灌在城边湿润的土地上。
    这座城池北面,是从西南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绵延群山;南面,是同样由西南向东北延伸的大江。皖城位于山河之间,控制着西南面柴桑、彭泽等地到东北面合肥的江畔平原,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数百年来,皖城都是庐江郡的郡治所在。但有强大势力占据此地,就必然对江东形成威胁。
    建安四年时,庐江太守刘勋在皖城收纳袁胤、黄猗等袁术旧部,又召集张勋、杨弘等仲氏政权的大将,一时间声势浩大,几如诸侯。当时占据江东的讨虏将军孙策遂以卑词固求盟好,乘刘勋不备攻破了皖城。
    到了建安五年,孙策病亡,他所任命的庐江太守李术占据皖城,不服孙权的号令。孙权不顾当时江东动荡的局面,立即领孙氏亲族之兵渡江讨伐,一战屠城,枭李术之首,迁徙其部曲三万余人。
    此后多年间,庐江始终掌握在江东手里,直到建安十四年冬季,孙权攻合肥不下,而被蒋济书信所惑,狼狈退兵,江东势力遂遭曹军主力的猛烈打击,庐江也就此易手,落入曹军掌握。
    曹公以朱光为庐江太守,领兵驻皖城。朱光在皖城大开稻田、招揽亡叛,又令间人招诱鄱阳贼帅,使作内应,使孙权深以为骨梗在喉,不除不快。
    去年孙权在东关建设了要塞,以监视驻在合肥的曹军张辽所部,牵制曹军向西南方支援的力量。到今年,江东大起诸军,全力向北,第一个要拔除的曹军据点,便是皖城。
    此时吴侯悠然观赏水军壮景,而从皖城方向,一叶又一叶小舟破浪往返,负责打探消息的斥候轮番登船,跪地禀报前方战况。
    “报!蒋钦将军顺利登城,已斩杀曹军督将,正杀向城池东门!”
    “报!董袭将军遭朱光亲领甲士迫退,将士死者甚多。董袭将军已退下城头,预备招募勇士,再度进攻!”
    “报!吕蒙将军以巨舟直抵城头,兵分五路突进,曹军大败而退,参军董和被吕蒙将军俘虏!”
    “报!董袭将军二次登城成功,已经斩破城池南门,大军入城!”
    “报!吕蒙将军已俘获朱光,城中曹军溃不成军!”
    一名文官向孙权深深作揖:“我军兵锋锐利,一日便下皖城。将军用兵如神,旗开得胜!”
    在他身后的数十名文武一齐拜伏:“将军用兵如神,旗开得胜!”
    “嗯……”孙权轻轻应了声。这一声很快消失在风中,距离他稍远些,就听不清楚。
    臣下们的吹捧,这些年来他已经听得习惯。
    但凡自己有所收获,有所成就,跳出来谀词潮涌的是这批人;一旦遇到强敌,或者哪方面的进展不如预期,跳出来说“大计不如迎之”的,还是这批人。
    如果每次都把他们的言语当真,孙权这江东之主,早就做不下去了。
    只不过,能够一战而下皖城,的确是罕见的大胜。毕竟这是曹军加意经营过的重镇,以往每次战胜,都是靠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哪有这次以堂堂正正之师、巨石压卵之势一举破城来得威风霸气。
    自从三年前在合肥狼狈失败以后,臣僚们普遍对吴侯的领兵作战之能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在周郎死后达到极致,以至于整整两年间,江东坐拥十万雄兵,却不敢下决心对外扩张。
    好在董袭、蒋钦、吕蒙这些将领锐气尚在。既然他们此番一战破城,孙权已决心要对他们大加拔擢,使诸将能够以他们为榜样,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努力拿下合肥!
    又一名斥候满脸激动地禀道:“报!董将军、蒋将军、吕将军已经控制皖城,恭请车骑将军入城!”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后方船队,于是大批水军将士都开始欢呼起来。
    孙权威严地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前方:“开船!靠过去!”
    庞大的船队纷纷起碇升帆,雄赳赳地逆流向前。无数船头乘风破浪,把宽广的水面割裂成细长的一条条。船队渐渐接近皖城,水面上渐渐看到浮浮沉沉的尸骸,还有破碎的旗帜之类,都顺着浪头起起伏伏地往下游去了。
    当大船靠岸的时候,孙权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近侍谷利牵来的战马被血气所激,不安分地蹬踏着四蹄。
    孙权毫不介意战马的暴躁情绪,矫健地翻身上马,引得身后的文臣们又一阵喝彩。
    而孙权依旧没什么表情。吹,你们尽情的吹。他忽然充满恶意地想到,如果自己此番攻打合肥,再度引来曹公的主力大军支援,这批文臣会如何?怕不又要像上次,或者上上次那样,劝自己暂时伏低做小,为人臣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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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摇了摇头,倒也不至于。毕竟此番孙刘两家携手北伐。刘玄德那边,在汉中也有动作。一旦刘备拿下汉中,整个关中和凉州都受威胁;而关中凉州一旦有失,刘备便得先秦旧地,东向以争天下。
    这份威胁,可比庐江、淮南之地的得失要严重的多。孙权设身处地去想,如果自己是曹操,无论如何都该立即领兵向西,与刘备拼个你死我活。
    于是他好奇地想着,却不知攻下合肥之后,这帮人又该吹什么?
    这么想着,他的眼神从部属们的身前掠过,只是无意识地随便看看,却引得几个部下一起出列:“至尊有何吩咐?”
    “啊?”孙权愣了愣。他有些厌烦他们,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雷续之呢?怎么不见他随行?”
    文官连忙道:“雷远将军就在后方的船上,有孙仲异陪着。我这就去召他前来。”
    “去吧!”孙权挥了挥手,勒马向皖城去。
    雷远确在船队后方的一艘楼船上。
    他的部曲们这时候正在濡须口的大营驻扎。因为是客军,全程都无作战任务。他本人则应吴侯的邀请,随行来观看攻打皖城。
    负责全程陪同的,本来是车骑将军东曹掾冯熙,但运送荆益援军的船队经过沙羡时,江夏太守孙瑜跟来同行。雷远对此人本来警惕,可孙瑜却死死缠着雷远,每日商议大事,硬生生把冯熙逼成了一个局外人。
    “仲异兄!仲异兄啊!”雷远哭笑不得地道:“我妻子有孕,时常烦闷,所以我打算买些江东的小玩意儿,带回去给她解闷……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孙瑜用手掌支撑着案几,目光炯炯地瞪视着雷远:“续之!我江东所产的青瓷胎骨坚实、釉色匀净,乃是天下一绝。尊夫人见了一定说好。你多买些,转卖到益州,或者给那些蛮夷渠帅,唾手可得大利,何乐不为?”
    “荆益人士都用惯了漆器,一时间哪里用得到青瓷?”
    孙瑜冷笑道:“漆器也是我江东所产的好!要不你进一批漆器也行!总不见得只有我扬州人买你们的蜀锦,益州人就买不起几个日用器物?”
    “可是……可是……”雷远上身后仰,负隅顽抗:“你给的价格与市价几无差异。乐乡那边,无利可图啊!”
    孙瑜用力一拍案几,发出砰然大响。
    此举使得冯熙脸色丕变,以为他要扑过去撕打。而孙瑜用手指蘸着水,往几上写了个数:“那便这个价!怎么样?不能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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