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看雷远深思,连忙问道:“宗……哦不,先生,可有什么不妥么?”
    雷远笑了笑:“没什么,记得明年开春以后提醒我,这几条道路,须得尽快完工。”
    “是,是。”
    众人继续向前,走了没多久,正撞见一队运输石炭的力伕经过。整支队伍足有两百余人,每人都推着独轮车。由于车上装载十分沉重,掌握平衡艰难,有几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嘴皮都被冻得乌青,可双臂青筋暴绽,头顶上更冒出蒸腾热气来。
    队伍中又有几名首领模样的壮汉,带着青衣仆役们巡行前后,连连呵斥,让力伕们加快脚步。
    雷远引着数人让到路边,由这队力伕先走。
    “这是运到夷道城里的石炭么?”他问道。
    周虎道:“正是。除了夷水沿线有石炭产出,秭归县北部的深山里,也有石炭,因为采出以后可以直接沿江发运,所以抵达夷道的价格倒也合宜。夷道城中官营的铁工,多用他们的石炭。据说,秭归当地大姓文氏、邓氏用两千余人,每日开采不懈,这些应当便是文氏、邓氏名下的劳力。”
    “原来如此。”雷远颔首。
    这种情形,让他有喜有忧。
    喜的是,对石炭的需求如此巨大,看来夷道城中冶铁业的发展甚是蓬勃。这显然是出于荆州长期战乱后的爆发式恢复,另外,也与荆蛮贸易巨额增长有关。无论汉、蛮,对铁制品的需求简直无穷无尽。
    但他随之又生忧虑。
    从担任乐乡长起,雷远就重视以工代赈的手段,将所控制的劳动力运用到极致,全面铺开各种基础建设。工程项目特多的时候,他不仅将自己手里能调动的宗族丁壮尽数派出去,甚至连府里伺候起居的仆役也只留了几个妇人。
    可一旦有战事发生,大军出战的需求超过一切,能够征发的劳动力永远都不够,所有的工程、每一处铺开的摊子都只有停止。待到军事行动结束的时候再看,保障最基本的农业生产已经使得地方官员竭尽全力,至于其它的,全都只有暂时放弃了。
    随着玄德公的力量越来越强,今后数年间,荆益两州都不可能长久和平。到那时候,主力部队在两州之间的频繁调动不可避免,而每一次经过从巴东到宜都的峡江水陆道沿线,都必然给地方带来沉重的负担。
    如果放在两年前,相对还好处理些。各种以工代赈的建设停也就停了,额外征发劳役问题也不大,百姓们为郡府干活是吃饭,为大军过境服务,一样是吃饭。玄德公毕竟仁厚,征发百姓时每天提供两顿饱饭并无问题。
    但明年起,郡府出面的建设将大体告一段落。在农闲时占用人力的,会是各种铁场、炭场、铺子、市场中的力工等等,那些都是地方上的大族、豪商出面雇佣,是给钱的!
    当代的商品交易尚不发达,农村中的普通百姓,有白首不入市井者,但城中的雇佣需求长期存在。人力雇佣的价格一般随着粮价浮动,汉初时粮价平抑,雇佣价格从每日五钱到十钱各异。
    而到本朝桓、灵以后,因为粮价腾贵至四五倍以上,在《太平经》中遂有“时以行客,赁作富家,为其役使,一岁数千”的惨痛呼号,也就是说,每日十余钱尚不能维持生活。到后来各种私铸的劣币、小钱横行,雇佣价格便再一次飞涨。
    雷远记得,自己出兵入蜀之前,荆州已经大致安定,所以几处较大的石炭场、铁场雇人,开出的价格在每日二十五钱上下浮动。
    当然,这是给汉家短工的价格,有技术的匠人拿到的还要高出许多。而雇佣荆蛮流人作为力工的价格就低一些,有时候只需要管两顿饭,倒是负责组织蛮夷出山劳作的头人、渠帅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一来,如果因为战事需要,以临时征发的形式调取民伕,对出卖劳力维生的普通百姓、对雇佣劳力经营的商人、宗族来说,都是巨额损失!
    到时候,自己身为太守,可有办法在玄德公面前稍作周旋?
    雷远想了一会儿,又不禁失笑。
    此刻到底是乱世,哪有什么比战争更重要的?自己居然还替百姓盘算雇佣的收入损失,简直有些呆怔了。
    真到了曹刘两家发生大战的时候,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身家性命全都指望战胜,哪还管得了那几个小钱?
    至不济,到时候自己以庐江雷氏宗主的身份出面,联合当地的大商、豪强,给百姓们额外发放些钱财补贴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着问周虎:“秭归县有文氏、邓氏的炭场,很好。其它各县,可有类似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么?”
    周虎正在思忖,此时从雷远身边辚辚碾过的车队中,有人暴怒喝道:“好个屁!这等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再多些,百姓还能有活路吗?”
    雷远猛抬头,眼前一辆辆独轮车吱吱嘎嘎地经过,推车之人面无表情,似乎谁也没有说过话。
    雷远回顾李贞等扈从,李贞等人茫然摇头。
    再看队伍前头,几个首领模样的壮汉大概也听到了声音,正满脸疑惑地匆匆赶来。
    雷远扬声道:“适才说话的是哪位?我是庐江雷氏子弟,能够见到府君的!诸位若是有什么情由,不妨说来听听!”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的力伕将独轮车猛地掀翻在地,任凭黑色的石炭哗啦啦散落。随着他的动作,整支队伍瞬间哗然止步,有同行的力伕小心搁下车辆,试图去阻拦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他握紧双拳,向雷远走了两步:“你刚才说,你能见到雷府君吗?”
    这力伕二十来岁年纪,衣衫褴褛得不像样子,简直就只是裹着几根布条一般。但他黝黑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神情,雷远注意到,他的肩背部的皮肤呈现出特有的紫铜色,那是长期经受日光暴晒,一次次龟裂渗血又不断恢复的结果。
    雷远点头道:“我是雷氏宗族子弟,与雷府君有亲,确实能见到他。”
    队伍前后的首领注意到了这里,他们大喊着加快脚步,有人挥动鞭子,在空中噼啪作响。
    这人却仿佛全不在乎。他说话的口音有些难懂,但嗓门很大。听雷远如此声称,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那就请先生给雷府君带句话,请府君给宜都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吧!”
    雷远吃了一惊。他脸色铁青地问道:“这从何说起?自……自雷府君来到宜都以来,薄征赋税,多加赈济,设医药以救民,还鼓励开辟荒田,鼓励商人雇佣以增百姓收入……这些事,哪一项坑害了百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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