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个性格骄纵的少女,刘备既贪恋,又畏惧,从京口成婚的时候就是如此。
    他贪恋孙夫人洋溢活力的身体,贪恋在闺房缱绻时孙夫人忽而羞怯忽而大胆的娇态,那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恢复了青春,回到了精力旺盛的年轻时节,而孙夫人就是照进他人生的明媚阳光,让他尽情地放纵追逐人间的快乐。他又畏惧孙夫人的固执和任性,尤其是当这种任性依托着她兄长的势力不断发挥的时候,她很少考虑自我约束,为了达到某个荒唐的要求,她甚至会对自己的丈夫以刀剑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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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备恼恨于自己的畏惧,因为这并非是夫妻间正常的情感冲突,这种畏惧完全是出于对孙权的忌惮。他也明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自己都不得不向孙夫人低头,因为这就代表了向孙权低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昂首挺胸地主宰一方,尽情舒展胸怀,不用受任何人的凌迫。
    只有依靠人心,只有不断地收拢天下的人心!刘备打起精神,对自己说。
    “走吧!”他向魏延招呼了一声,催马前行。
    没过多久,骑队们就看见了公安城,这座城池是数月内凭空兴建而成的,刘备在其中投注了大量的精力参与规划。在朦胧夜色下,城池中起伏交错的建筑边缘,现出银灰色的轮廓,显得非常美丽。
    驰马到近处,却发现城门并未即时关闭,门前影影绰绰站了几人。
    刘备有些不悦。
    他挥鞭催马,来城门前喝问:“为何城门不闭?城门尉和监门何在?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竟然就懈怠到这种程度吗?”
    公安城是左将军驻地,是控制荆南四郡的枢纽所在,如此紧要之处,晚间竟然城门洞开,若有万一,简直等于将自家咽喉往敌人的刀刃上蹭!如此松懈无备的举动,落在刘备这百战老兵的眼里,着实难以接受。
    随着他的责问,门里有人跪伏在地,连连叩首,却不言语。
    门洞的阴影中,另有一人裙裾姗姗而出,向刘备肃拜行礼:“家主勿恼,这是夫人的吩咐,与城门尉与监门无干。家主在外奔走一日,深夜未归,夫人很是心焦,故而令城门不闭,遣我在这里等候。”
    刘备眯起眼,眼神凌厉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如果樊宏在此,大概立刻就能认出来,眼前俏丽少女便是今日在乐乡城外代表骑队主人与他对答的美少年,只不过如今恢复了女装。而少女虽然眉目低垂,月光映照下,却明显地看到面容平静,哪怕面临着荆州雄主的雷霆之怒,也没有特别畏惧之色。
    刘备知道这是日常与孙夫人形影不离的侍婢秋浦。在京口时,孙夫人有什么大小事务,通常由秋浦出面,吴侯部下都会让着三分。然而,这里并非江东,而是荆州,秋浦竟然能勒令官吏擅启城门?
    “原来是秋浦啊……”过了半晌,刘备和颜悦色地道:“今天回来的是晚了些,难怪夫人着急。不过,夜间城门不可擅自开启,这事我会和夫人提一句,今后你可莫再要如此啦……我先回府,你慢慢跟来,不用急。”
    刘备不再多说半个字。他直抵府中才纵身下马,往后院走去。
    途中往前堂左右瞥了两眼,只有一处厢房里尚有烛光。天色已晚,大部分僚属都已回到各自家中休息。若是平日里,刘备一定会去看看还有谁仍在忙碌,顺便聊聊闲话,但此刻他心中不快,顾不得这么多了。
    整座公安城,最初始于刘备为了收拢荆州流民而在油口设立的营地,后来因为荆楚来投士人数量甚多,这才逐步扩建、增筑成了一座城池。城池东北侧的左将军府,就是当时营地的大帐所在,后来因为势力扩张、各种军政会议规模扩大的缘故,改建成了前后两进的宅院。前面一进,供给僚属们使用,后面一进则是刘备本人日常起居和召集议事的场所。
    因为地方毕竟狭促,各曹吏、僚属都挤在一起办公,就连军师中郎将诸葛亮都得和治中从事廖立、潘濬两人分享一间大屋。好在诸葛亮还负责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的赋税军资,经常出外巡视,廖立和潘濬才能稍微舒展下腿脚。
    刘备前往京口与吴侯会盟时,部属们又腾出了宅院后的一片平地,同时重新加固延长了围墙,将左将军府的外墙与公安城东北角的城墙连接到一起。在这片平地上,修筑了楼屋、廊庑、隔道等建筑为内宅所用,并开辟了池塘、移栽了树木。虽说规模还是小了点,也不够富丽堂皇,所幸尚属精致,需要的功能也都完善。
    然而孙夫人不喜欢这院落,来此的第一天,她就抱怨了好几次。有时候觉得居所不够恢弘阔大,有时候觉得园圃中缺少登临游憩之所,有时候又觉得屋中缺少珍玩以娱眼目,刘备无奈,只得许她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改造。于是这几天里,后院一天一个样子,刘备简直不敢想像今天又会见到什么。
    果然,此刻进入后院,所见的情形与昨日大不相同。廊道的地面上,铺上了厚实的毡毯,脚踏其上,连脚背都没在柔软的绒毛里;从各处横梁悬垂下来纹样精美的帷幔,系帷的组绶末端随风轻摆,使得缠绕着的珠玉坠饰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撞击声;用白灰涂刷的墙面上,张挂着色彩斑斓的画毯,那些艳丽的色块冲击着刘备的视觉,让他有眩晕之感。
    眼看刘备走近,沿着廊道两侧的婢女们齐声娇呼行礼,那整齐划一而又娉娉婷婷的姿态,忽然让刘备心跳加快了一些。
    “夫人歇息了吗?”他问。
    秋浦小喘着从后头快步趋前,乖巧地道:“夫人说要等您,现在想还没有歇息。”
    刘备点了点头,继续向前。
    沿途有仆妇为他拉开帷幕,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使得帷幕就在他面前舒卷打开,又紧跟着他的身形合拢;随着他的步伐,那些密织而成的精美云纹,就像是真的云朵那样,在他的面前飘荡着。
    刘备不是没有见识的土棍,他在徐州、在许昌、在邺城,都得到过超规格的恩遇和厚待,更亲眼见过无数大人物、大场面,但这种美轮美奂的场景、这种数十、上百乃至更多人竭尽努力的侍奉,确实叫人沉醉,不知不觉间,他的情绪好了很多。
    最后一重帷幕拉开时,刘备见到孙夫人正侧坐在榻边,斜靠着一具凭几打着瞌睡。随着她的脑袋渐渐低垂,露出了修长美丽的脖颈,还有一滴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淌下来,洇在绛色的深衣上,化开了。
    刘备向秋浦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来到孙夫人的身前。他蹲下来,听到这少女细弱的呼吸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瞬毛、像花瓣一样柔美的嘴唇和精致的鼻梁;他情不自禁地探出手,轻轻触碰她的面颊。
    这个动作惊动了孙夫人。少女有些懵懂地睁开眼,看了看刘备,旋即快活地笑了:“郎君,你回来啦!”
    虽然年纪差了许多,但孙夫人很欣赏自己的丈夫,毕竟那是一位名震天下的英雄!她下意识地牵着刘备的袍角,将他拉向自己,然后又将他推开。
    刘备愕然:“怎么了?”
    孙夫人双手用力,把刘备推远些。
    “来人!来人!”她叫唤着:“先带家主去沐浴!”
    原先不知道藏在屋子哪个角落里的仆妇、侍婢们一拥而上,将刘备簇在中央,往另一处屋子走去。
    莺莺燕燕、香风阵阵,刘备晕晕乎乎、手足无措。待到清醒过来,已经光着膀子,坐在一个极大的浴盆里,温暖的热水一盆盆地倾倒进来,直没到他的胸口。蒸腾的热量带着氤氲香气,让刘备说不出的舒适。如果说他在城门处有五分的怒意,见了孙夫人,便只剩下了三分;到此刻,就连那三分怒意都快发不出来了。城门为什么深夜不闭?显然是城门尉失职,夫人初来乍到,不知道其中的规矩,怎能怪她?
    正在乐乐陶陶的时分,孙夫人的声音在帷幄以外响起:“郎君,今天有件事,我想了想,得和你说一声。”
    “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刘备漫声道。
    “今天我出城闲逛到了乐乡……被偏将军雷绪的骑队堵住了。不过我照你的吩咐,没有和他们争执……还给了他们二十端锦缎呢!”
    孙夫人并非那种全然不顾及周边想法的恶人,此前几次出城游玩的时候,因为与人争道、或者践踏禾苗之类的事情引起了数次纠纷,刘备已经委婉提醒过她了。她也按照刘备的吩咐,随身多带钱帛以赔偿损失,不要仗势欺人。
    因而此刻她说起此事,带着一点点的得意,像是做了件好事,等待着丈夫的夸奖。
    当然,引发起数百骑规模的对峙,本身怕是有些过份。但刚才不是遣秋浦在城门迎接了吗?还安排了很舒适的沐浴呢。有这份心意,夫君一定不会生气的吧?
    刘备一时无语。
    在自己前往京口之前,曾与雷续之深谈一夜,双方就此明确了主从之分。但刘备自然不会以为,君臣间的忠诚和信赖也会就此牢不可破。这需要双方合力经营,更需要自己在实际利益和感情上,不断地给予和付出,最终才能使得雷远本人,和他背后的庞大宗族势力彻底归心。
    按照孙夫人的说法,必定是她在乐乡纵骑奔行引发了庐江雷氏的不快。对于这强大宗族来说,二十端锦缎的物质补偿算不得什么,自己明日还是得派简雍走一趟,好歹打个招呼以示安抚……
    正在这么想着,屋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仆婢们的喧嚷,有人排开众人拦阻,甲胄铿锵,疾步而来。
    这甲叶碰撞之声就像是一把冰寒刺骨的利剑刺向面门,让刘备猛地振奋精神。
    他跃出浴盆,水花四溅中一把抓起衣物,同时厉声问道:“何事禀报?”
    屋外熟悉的声音响起:“主公,赵云在此,有紧急军情。”
    赵云平缓语气中隐约含着焦躁,刘备听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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