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乡里宿老们说,这几年的气候,与往年大不一样。叱李宁塔也这么觉得。往年这时候,虽然也是冬季,但在山林里地气温暖的低洼处,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找到结着果子的果树,能管一顿饱。
    可是这几年的冬天真冷。去年下过两场暴雪,压塌了许许多多的房屋,死了很多人;今年这时候,有些地方的溪水都冻住了,那风更是冷得啊,就像是带着许多把看不见的小刀子,慢慢地割着你的皮肤,让你痛,让你僵硬。
    叱李宁塔坐在一堵矮墙后头,把单薄的衣服裹紧些,然后每隔一会儿伸头出来张望下。
    他所在的位置是在荆州南部,公安和夷道之间的官道。这段官道是蜀地来客前往荆南各郡的必经之路,听说很久以前很热闹。然而这两年来,官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传说中有很多车马的商队,更是从不曾见。据说,是因为北面和南面的两个汉人大渠帅打了起来,死了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一时间没人做生意。
    这倒是很好理解。叱李宁塔的寨子以前也和汉人做生意,用兽皮、兽角、药材、生漆之类,换取铁器、粮食和盐。后来寨子被敌人打破,寨子里的人都死了,于是也就没有生意了。
    叱李宁塔是个流亡的五溪蛮人,他的名字与沅水深处一棵大树相同。据说那棵大树足有九千岁,是蛮人始祖盘瓠亲手种植的神树。然而某天这棵神树被雷电所击,轰然倒塌,大树倒塌的那一天,寨子里出生的孩子,就继承了叱李宁塔这名字。
    那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叱李宁塔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幼年的时候,某个夜里敌人来袭,他躲进山里不停的走,最后到了汉人的地方。
    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以打猎为生,有时候为某些庄园做短佣,换些吃食。可惜怎么也吃不饱,叱李宁塔能顶五个人的力气,却要吃十个人的饭,好像汉人不喜欢这样的,所以常常会打起来,叱李宁塔就把打他的人一个个地锤死,然后逃走。
    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最后愿意收容他的只剩下这个驿置。
    现在,驿置里的汉人都躲在暖和的屋子里烤火,只有他被勒令待在外头,注意是否有行旅前来。
    叱李宁塔沮丧地叹气。风呼呼地吹过来,真的有点冷,他把身体往矮墙后缩得紧些,决定偷一会儿懒。
    这所邮驿,是很久以前汉人大渠帅修建给过路人休息的地方。现在有一个叫刘郃的小吏带着十几人住着。大概半年前,他们都被一个叫玄德公的大渠帅任命为驿人,还分了地下来。叱李宁塔平时就帮他们种地。
    这时候,驿人们正在聊天。叱李宁塔的耳朵很灵,就在外头听着。
    此前驿人们曾谈起,玄德公有意在这里新设一个县,并且派遣官吏来管理。昨天,他们似乎知道的更多了,据说,之所以要设立这个县,是为了安置一批从北方逃亡过来的大宗族。这情况不禁使得驿人们十分担心,不知道那些宗族是不是好相处,害怕自己的利益会受到侵害。
    到了今天,有个要往夷道去的信使知道了更加明确的消息,正在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转述。
    “几个月前,吴侯带着几十万的大兵,在那里和曹操厮杀一场,结果么……没有玄德公帮忙,吴侯到底不是曹操对手。吴侯撤退的时候,令了当地的大豪族庐江雷氏,负责断后。庐江雷氏尽起本族部曲万人,与曹军连番血战,厮杀得那叫一个惨烈!”
    正在讲解的信使非常满足于自己被大家簇拥着的情况,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那场大战。
    在他口中,曹军与庐江雷氏的战斗,真是波澜壮阔高潮迭起。口沫横飞了半晌,他才回到正题:“既然杀退了曹兵,那庐江雷氏也不恋战,便带领宗族数万口,投玄德公这边来,玄德公这才要将他们安置在此!”
    前面那些,叱李宁塔根本没听懂。这几句他明白了,然而如果杀退曹兵,那不是应该回到自家寨子继续过日子么?逃什么?只有打输了的才会逃吧?
    叱李宁塔抬起头,透过窗棂,看看屋子里。
    屋子里,有个身披葛布单衣,手脚都很粗糙的农夫忧虑地问道:“这么说,那可是非常强横的大族了。也不知道他们讲不讲道理,会不会侵夺我们新开的田啊?”
    这些年里,所谓强宗大族的做派,其实和贼寇也没差许多,掠夺乡里的事都是寻常。更不要说来的是江北的豪武家族,农夫们难免担心。
    另一名农夫抱着膀子,梗着脑袋道:“谁敢乱来,我们就和他们闹一场!”
    信使毕竟是吃公家饭的,眼看这农夫竟敢在自己面前说什么“闹一场”,显然无视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有些生气了。他大声道:“你可知道,庐江雷氏的小郎君,马上就要来了!这位雷家小郎君手持一根长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
    信使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长枪模样,向那农夫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农夫刚说了句硬话,忽见信使瞪着眼,对准自己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再说,转身走出屋子去了。
    信使吓退了这人,这才志得意满地兜转回来落座。
    屋子最外侧,靠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个榻子。榻上一名中年吏员腿上盖着毯子,呲溜呲溜喝着热水,瞥了一眼信使,大声安慰众人:“大家都是寻常的驿人、农夫,操这份心作甚?乐乡县的范围里,又是溃兵,又是宗贼豪帅,又是五溪蛮,南面还有东吴的驻军,这些都是大患,谁见了不头痛?就算庐江雷氏来了,不得先应付那些货色?那些就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了,到时候,哪有精神与我们这些蚁民为难……”
    雷远踏进驿置正门时,正听见厅堂里传来这番话。
    樊宏哈哈冷笑一声,李贞连连摇头。
    驿人们此前谈得起性,全不曾注意外界官道上的动向,偏偏负责观察的叱李宁塔还走了神,于是竟然被雷远等人直闯进驿置内部。这时候有人在前院冷笑,他们如何听不清?
    有人从对着前院的窗棂间探看,只见雷远等数人骑策良驹、挟弓带刀,个个气势不凡。正门以外,还有披甲的武人陆续近来,如何不知是有贵人来到?顿时慌了神。
    只听到厅堂里一阵轰隆乱响,大概是驿人们慌忙整理房中摆设,顷刻后,一名吏员模样的中年人,从厅里出来迎接。这中年人个子甚矮,额头上有一处刀疤,体格十分粗壮;虽然一边收拾衣服、整理冠带,但脚步不乱,神色倒还镇定。
    他向雷远行礼问候,又自称乃是暂时负责此处驿置的小吏,名唤刘郃。他的嗓音有些嘶哑,雷远一听便知,正是适才叙说溃兵、宗贼豪帅云云之人。
    雷远也不急着报名,只道:“我们要去乐乡访友,欲在此地借宿。如驿中尚有空闲的房屋,还请足下安排。”
    “是。”刘郃道:“请随我来。”
    刘郃领着众人转到后院,那里有空闲的房舍,还有一处单独的马厩。
    刘郃抱歉地道:“可惜房舍破败,我们尚未来得及维修……只好委屈贵人。”
    确实是破败不堪。这驿置原本的规模不小,但是好些房舍都已坍塌,其上荆棘灌木横生,有几处墙体也摇摇欲坠,临时用木桩子支撑着。后院里能够住人的,只剩下了正面的这间大屋。自从丧乱以来,各地的邮驿大多如此,雷远在汝南时,甚至见到过驿置被猛兽据为巢穴的。
    雷远往大屋里踏了一步,只见打扫得甚是清洁,于是微笑道:“无妨。刘君在此处维持不易,辛苦了。”
    此时樊宏等人开始安置行礼马匹,又在偏房铺开被褥之类,动作格外麻利。在江面上吹了几天彻骨寒风,众人都已难耐,这驿置虽然破败些,但也足够让人好好睡一觉了。
    李贞带了几人,往正房里摆放了席垫等用具,又有其他驿人端了火盆奔来。
    “不瞒刘君。我姓雷,名远,字续之,乃是庐江雷氏之人;你们适才所说的雷家小郎君,便是我了。”
    刘郃微微吃了一惊,苦笑着再度行礼:“见过小郎君。”
    雷远伸手虚扶:“不必多礼,我有事想要请教,能否进来稍坐?”
    “不敢当,贵人尽管问来。”刘郃连忙进来,恭谨落座。
    两人先随意闲聊几句。
    雷远这才知晓,原来刘郃本是荆州军中吏员。曹军南下时,荆州军各部多有溃散,他也脱离所属军队,转而携了乡里数十人渡江难逃。当时此处驿置已经完全荒废,所以便被乡人们占据下来,聊以存身,过程中的筚路蓝缕也不必多谈了。
    后来玄德公渐渐安定荆南,就在数月前,派遣督邮巡行各地,因为刘郃应对得到,便被任命为驿置的小吏,暂且负责运营。他的乡里若干则成了驿人,开垦出的田地被划为驿田,算是得到官方承认了。
    区区一名逃亡的军吏,能在乱世里竭力保全自身、庇护乡人,着实不易。雷远赞叹几声,又诚恳问道:“适才我听刘君说到,乐乡县中,有溃兵,有宗贼豪帅,有五溪蛮,南面还有东吴的驻军,都是大患……不知能否为我细细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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