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尖隘口。
    不知何时,天上稀稀落落地飘起了小雨。
    而呼啸的北风依旧,那是席卷了广袤幽燕、河北与中原的肃杀之风,吹动着雨滴,透过甲胄落在身上,冷得像是冰碴子那样。
    剧烈的疲惫和失血使雷远有些眩晕,眼前阵阵发黑。他与几名扈从背靠背地坐在地上,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恍恍惚惚地仰面朝天,感觉到汗水混合着血水和雨水,从自己的面颊流淌到嘴角,有腥气,苦而且咸。
    在来到这个乱世之前,雷远也曾经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抱有浪漫的想象,仿佛每一场战斗都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现在他确认了,那是和平年间的幻梦罢了。或者刘豫州、吴侯和周郎这样的大人物,能够在战争中体会到浪漫吧。而行伍中的将士们,接触到的只有肮脏的污血、断裂的肢体、野兽般的嘶吼、出于本能而非理智的判断、还有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恐慌。
    身边传来喃喃的低语,翻来覆去好像只有一句话。转头去看,那是一名有着沧桑相貌的中年士卒,他的腰侧有个大而且深的伤口,活不了多久了。雷远慢慢听清,他口中正在轻声念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雷远情不自禁地苦笑。这应该是一名出身于黄巾的士卒,黄巾兴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没人再相信大贤良师的那套妖言。这名士卒或许临终前神志模糊了,才会念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口号吧。苍天真的快死了,可黄天立了吗?无论苍天还是黄天之下,如蝼蚁般挣扎的小民都一批一批的死,那么苍天还是黄天,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雷远周身上下的多处伤势都在剧烈疼痛,这种疼痛扰乱了他的神经,而潮水般的疲惫感一波一波地冲刷着他,让他陷入到了近乎昏迷的状态。他渐渐透不过气来,他太累了,累得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忽然,有人用力摇动他的身体。好几个声音兴奋地告诉他:“小郎君,曹兵大溃啊!他们输了!”
    雷远勉强四望,因为雨水的关系,台地上像是弥漫着一层烟雾,各处都不再有兵刃交击和战士嘶吼的声音。以雷远为中心,自然而然就有很多将士陆续围绕着他坐下。将士们都已经透支了体力,每个人的身形都摇摇晃晃的。有些人坐着坐着,就仰天倒地,不知道是晕倒还是睡着了;还有些人坐了没多久又踉跄起身,缓缓地往台地后方去搜罗吃的和喝的。
    不远处传来郭竟的喊声:“各曲士卒各自整队!各自整队!”
    郭竟的治军很有些一板一眼的样子,可是现在没有人理会他。很多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都太累了。雷远甚至看到就在不远处,一名己方的士卒和一名曹军伤员靠坐在一起,偶尔用凶狠的眼神互相打量下,但是没有精力继续战斗了。那伤员慢慢地举起一把短刀,想了想,又把它扔了出去,就这么坐着,安心等死。
    雨势渐渐变得大了,雨点打在雷远的兜鍪上,发出清浊不一的响声。雨水驱散了雾气,让雷远能够看清整个台地。原本的三道栅栏已经东倒西歪,箭楼也倒了两座。栅栏前的壕沟里填满了尸体,栅栏与栅栏之间也到处是尸体,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狼藉满地的尸体蜿蜒流淌,将凝固成黑色的大团血污和死者的屎尿都慢慢冲走。
    曹兵退走了,而且留下了数百具尸体,这是一场大胜。
    当然,这胜利带着强烈的运气成分。
    如果雷远本人没有逃过张辽的挥斩,如果没有那位突然出现的豪杰硬生生逼退张辽,如果张辽的后退没有撞乱曹军的队列,如果郭竟没能及时喊出那一声震惊全场的“张辽死了”……每一个环节都有运气成分。如果重来一次,未必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即便有着这样的运气,曹军给己方带来的死伤还是远远超过了雷远的预计。
    雷远的扈从之中,傅恩和樊丰先后战死,因为聚众赌戏而被降职的何忠也战死了。四个曲长的部下也死伤泰半,能够持刀枪参与下次作战的,大概不会超过八百人。
    陶威被张辽以环首砸碎了胸骨,眼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也变得青紫。陶威在雷远的扈从中有些人望,此刻好几个人围绕着他,却束手无策。
    雷远叹了口气,扭头看看另一个方向。但眼前依旧是同样的场景。昨日晚间第一个响应雷远,站出来夸耀自己战绩的士卒邓乐已经濒临死亡了。雷远不知道他今天又经历了怎样的厮杀,也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所见之处,还有更多的惨状,随着曹兵渐渐远去,士卒们的紧张情绪稍许缓解,于是,雷远听到士卒们的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渐渐停歇的沥沥雨声。
    又过了会儿,有脚步声从远至近,那是樊宏和李贞二人。樊宏捧着一罐清水,李贞拿着半卷不知从哪里搜罗到的粗布。这两人倒是有些福气,樊宏背上遭了一记枪刺,好在只划破了浅浅一层皮肉;而李贞全程持弓箭与敌人对射,竟然分毫未损。
    “小郎君,你伤的不轻,须得赶紧包扎。”樊宏轻声唤道。
    雷远突然惊觉,自己以为清醒着,其实竟然恍惚了片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勉力把酸痛的身体往左侧偏了偏,想抬起右臂,但失败了,整条右臂都不听使唤,软软的垂着。他可以看到一条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从右臂肘部一直延伸到手背,伤口处血肉模糊,往外渗着血和透明的体液,却感觉不到特别疼痛。
    樊宏抢前半步,伸手把雷远的右臂抬起,这个缓慢的动作反而让雷远大叫了一声。
    “没事,没事。”雷远连忙道,话音刚落,他又惨叫了一声,不禁暴了句粗口:“奶奶的,真是太疼了。”
    虽然疼,但伤处还是得及时处置。雷远咬着牙,总算等到各个伤处清洗包裹完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焦渴难耐,发现樊宏取来的凉水还剩下小半罐,于是用左手勾着罐沿提起,一口气喝光了。
    身边不远处,似乎有个人影晃动。
    雷远下意识地手按刀柄。
    接近自己的人,是个中年的士卒,腰间佩着短刀,作什长的打扮。他身上染着血,拄着根长矛,慢慢地走过来。
    什长与雷远的视线接触,随即露出明显的敬畏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勉力笑了笑,向雷远躬身行礼。
    “小郎君,我们能赢的吧?”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当然!”雷远立即大声道:“我们已经连续赢了两场,曹军已然丧胆……为什么不能继续赢下去呢?”
    “是啊!”雷远的答复明显让什长高兴了起来。
    “能赢就好!”他快活地道:“只要能打退曹军,我家那几口人就安全啦。”
    雷远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我们赢定了,你放心,你和你的家人都会安全!”
    “好啊!好啊!”什长笑了,他向雷远弯了弯腰,慢慢地退走。在稍微远处,数名士卒聚在一起看着什长,等待他带来的好消息。
    雷远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赢的,这场惨败对曹军来说,已经是无法承受的了。数百名精锐战死,那就代表着数千人的军队被打断了脊梁,曹军应该没有力量再进攻了……但是,万一呢?万一他们疯了,还想再试试?
    雷远忽然想到了那名手持长枪逼退张辽的战士。胜利的关键是那个人!只要那个人在,就可以再赢一次!可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哪里?
    昏头了,昏头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现在才想起来。雷远对自己说。或许因为身体上的虚弱加剧了精神上的动摇,他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发散,以至于收束不住。
    雷远猛地站起。
    忽听得台地后方有不少人大呼小叫起来:“好了!好了!透过气了!哈哈,活过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扭头去看。
    却见原本围在陶威身边的几名士卒大喜过望地呐喊着,而在他们的簇拥之下,一名中年人正托着陶威的后背,使唤着那几名士卒:“都过来!把他的身体垫高些……对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头颈不要动!然后是脚,也垫高……停,就这样。劳烦哪位去找些毡子替他盖上,莫要受寒。短期内也莫再移动了,稍一移动,断裂的骨骼压迫肺脏,我就没有办法!”
    士卒们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先生!”
    早有人往后面奔去搜罗毡布。
    那中年人缓缓将双手从陶威的后背抽出,待到确认陶威倚靠得安稳了,才站起身来。雷远看得清楚,此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鼻直口阔,面庞方正,双眼极具神采,颌下微有须髯。他的身材并不甚高,体魄也不甚壮,举动间的沉静气度,却令人一见就感觉绝非常人。
    他就是适才持枪逼退张辽之人!
    雷远记得清楚,适才的战斗中,这人冲杀在前,不仅逐走张辽,更几乎以一己之力迫退曹军数次反击。然而此时来看,他的身上竟然半点伤势也无,衣袍上都没沾多少血。
    天下间竟然有这等神勇之士吗?
    此人是谁?此人是谁?
    雷远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他勉力加快脚步,向那中年人紧走几步:“我是庐江雷远,雷续之。适才多蒙相救,感激不尽。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原来是雷家的小郎君?”中年人看了看雷远,微微颔首示意:“我是刘豫州的部下,常山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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