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盯着费祎的眼睛看了片刻,嘴角微挑。“你不承认?”
    费祎将供词双手奉还,不卑不亢。“稍有见识之人,都知道这是一派胡言。”
    “愿闻其详。”
    费祎心中稍安,伸手示意,含笑请孙夫人上堂就坐。
    供词中的确有些破绽,但大体属实,他最多只能洗清诸葛亮的嫌疑,却无法自证清白。他能做的就是揽过所有的责任,尽可能的减少损失,避免影响结盟。
    汉吴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诸葛亮清楚这一点,孙权同样清楚这一点。只要他能证明这件事不是诸葛亮指使的,孙权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讨要一些好处,绝不会撕破脸。
    孙夫人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不过是谈判时常用的手段,先声夺人,想占些上风罢了,否则她不会主动将审讯交给他。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他越是从容不迫,越能在接下来的谈判占据主动。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将这件事控制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以内,避免短时间内传到诸葛亮的耳中。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时间,想出一个能让孙权满意的解释,并提出一个能达到孙权要求的条件。
    这才是孙夫人此行的真正目的。
    落了座,费祎侃侃而谈。“夫人可知这郑廙是何许人也?”
    孙夫人说道:“他交待了,是广汉郑氏,其兄郑度,当年曾是刘璋旧部。”
    “然也。可是夫人想必不知道,先帝取益州,广揽英才,不论是否刘牧旧部,因材录用者不胜枚举。祎不才,不仅是刘牧旧部,还有姻亲,一样以微末之才得用。这郑度何以不得录用?”
    孙夫人看着费祎,心中暗自冷笑。郑度为什么不能录用,郑廙已经交待过了,只不过没写在这口供里。她交给费祎的这份口供是经过誊写的版本,并非原始记录。有些是她暂时不想让费祎看,有些是不能让费祎看,有些是故意写得含糊些,以便费祎有辩解的机会。
    “为何?”孙夫人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不经意的蹙了蹙眉。茶中有姜,味道很冲。
    费祎看得清楚,暗自叫苦。孙夫人喝茶,说明有缓和的余地。蹙眉,则寓意着这个谈判会很辛苦,孙权的胃口很大,未必是他能够负得起责任的。
    即使如此,费祎还是不动声色的解释了一番。“郑度明知胜负已定,天命有归,仍然不顾百姓死活,建议刘牧坚壁清理,以拒先帝,负隅顽抗。是以先帝不喜,士大夫不耻……”
    费祎巧舌如簧,极力推翻郑廙的供词。他不是完全否定,只是在细节上有所调整,撇清诸葛亮的同时,减轻自己的责任,将大部分事都说成郑廙自己的选择和行动,与蜀汉朝廷无关。
    解释很多,但是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蜀汉与吴国不是敌人,而是盟友。他身在此地,就是奉诸葛丞相之命,来贺吴王称帝,并提议中分天下。既然如此,蜀汉又何必多此一举,蛊动麋芳造反呢?这不符合双方的利益,也不合情理。
    孙夫人明知费祎在狡辩,却不戳破,只是在细节上不断与费祎争论。一早起来,她便拿着口供进了宫,与孙权商议。孙权的意思很明确,与西蜀反目为仇不符合吴国的利益,他可不想同时面对魏蜀的进攻,借此机会逼诸葛亮做出让步,在接下来的正式谈判中取得优势,才是他最想要的。
    费祎带来了诸葛亮中分天下的提议,孙权原则上同意,却不甘心。
    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一眼看出诸葛亮的计划对蜀汉有利。一旦实现,蜀汉不仅在南北两线皆占据上游,对吴国形成居高临下的战略优势,并且控制了兖州、冀州,将势力拓展到吴国腹地。
    要想避免这一点,唯有争取并州,并将兖州、冀州占为己有。孙权之前就和费祎提过这一点,但费祎坚决不同意。孙权急于称帝,没有底气拒绝。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孙权自然要好好利用,逼费祎让步。
    殊途同归,双方的论述重点虽然不同,目的却是一致。
    孙夫人本不擅长辩论,她来的目的也不是讨论协议细节——孙权会更派合适的人来谈——而是示威。见费祎不肯认账,登时变了脸色,扔下几句威胁的话,拂袖而去。
    第一回合结束,双方看似不欢而散,形势紧张,其实原则已定,剩下的只是讨价还价。
    尽管如此,费祎还是很不安。
    孙权的胃口很大,已经超出了诸葛亮能够接受的范围,除非将事情的真相告诉诸葛亮。
    那样的话,他的前途就算结束了。这么大的损失,足以要他的命。
    费祎长吁短叹,连吃饭都没了胃口,平日的从容不翼而飞。他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能保全自己的办法。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侍从们紧张了半天,都筋疲力尽,昏昏欲睡。
    费祎也很疲惫,他回到内室,和衣而卧,两眼看着帐底出神,心如死灰。
    “校尉。”一个侍从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食案,轻声唤道:“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身体。”
    费祎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放在一旁,下去吧。”
    “喏。”侍从应了一声,将食案放在床边,却没有退下,走到费祎床边,俯身打量着费祎。费祎有些诧异,定睛一看,发现此人并非自己的侍从。他大吃一惊,刚要大叫,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出掌如刀,一掌切在费祎的脖子上。
    费祎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那人迅速从身上抽出一枝箭,塞入费祎的手中,然后握着费祎的手,将箭插入咽喉。
    鲜血涌出,浸湿了被褥。费祎挣扎了几下,就在昏迷中失去了性命。那人等了片刻,确认费祎气绝,重新端起食案,叹息着,退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侍从打了个哈欠,毫无察觉。
    那人出了院子,走到无人处,四处张望了一下,隐身角落里,脱下身上的侍从服饰,换上一身青衣,扮作驿馆里的杂役,大摇大摆了出了驿馆,登上靠在河边的一艘乌篷小船。
    “走吧,去西施舫。”
    船桨摇动,发出“咿呀”的轻响,小船缓缓离开码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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