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薛崇瑞所想也合乎逻辑,所谓里应外合……无非存在两种情况:
    一则出其不意打开城门,城门一开,城外同袍自是能长驱直入;
    二来,便是纠集一干死士伏于城中,待城外战事一起,城中死士纷纷趁乱掩杀,不是直取守城大将的项上人头,便是拼死打开城门。
    反正无论是哪种情况,里应外合最核心的关键便是这伏藏于城中之人。
    此人若想成事,就必须得组织起一定的人手,否则就谈不上什么里应外合——
    当然,单枪匹马刺杀主帅那一类不算,那是刺客,不是细作。
    薛崇瑞的思路很对,若城内真有被叛军安插了人手,那么这人很可能已是潜入军中——
    毕竟无论是打开城门还是趁乱夺帅,军人一向都是最优选择,靠城中那些老弱妇孺……岂能成事?
    一念及此,薛崇瑞便想先从军中入手,于是便问起了这月余之内,天平军中是否发生过什么不合理之事,比如有人突然告假归家,或是有人突然强烈要求受召入伍。
    梁大哥心思简单,没甚心眼,但绝对对得起肩上所扛这份职责,闻听薛大人问起,他便详详细细将近两月军中所有人事变动都叙述了一遍,众人听罢再做讨论筛找,最终也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
    眼瞅着夕阳将下,薛崇瑞突然觉得无比心烦,他冲众人一摆手。
    “罢了!翻来覆去皆无定数,陈小友,本官问你,你所言退贼之计,莫非就是想让本官将这叛军细作揪出来,从而断了这些贼人的后路?”
    被人小瞧了呢。
    陈遥闻言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他摇头拱手道:
    “非也,薛大人勿躁,细作一事草民也只是能断言,然想从其身上做文章……大概率估计也怕难成。”
    见两位大人与梁大哥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太对,陈遥又补充了一句。
    “毕竟草民自城中追踪其数日,都未见此人败露形藏,有此可见,这安插之人,若非身怀绝技便是贪生怕死之辈。总之无论是哪一类,草民认为,当下都不该再在此人身上浪费时间。”
    “若不将其揪出,那濮州城防岂不危矣?”
    鱼景尧听罢眉头大蹙,这陈小友说得在理,但同时也说得太过随意,城中一日有贼,他们这些守城官员一日便不得安宁,这可不是小事。
    薛崇瑞点点头,但并不赞同陈遥这番说辞。
    城中有没有贼人……说起来他也不在乎,细作也好,刺客也罢,这家伙胆敢潜入节度使府,薛崇瑞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单爪掏心肺。
    薛崇瑞不担心这个,他疑惑的是其他方面,既然城中细作并非这小子的首要目标,那……
    “那陈小友所谓的退贼计策又是如何?”
    “草民当是有一计献上,此计一分为二。”
    陈遥点点头,城中细作什么的……本就缥缈无着,这事办与不办其实意义不大,只要薛崇瑞一开城门,濮州铁定失守,这没得说;
    所以在他的预想里,既然要正面刚王仙芝,那肯定是得有一套完整、且疏而不漏的策略才行。
    薛崇瑞与鱼景尧对视一眼,方说道,“你且说来。”
    “其一,乃是曹州刺史张大人。”
    “张咨?”
    薛崇瑞本就只是山中斑虎成精,目标始终都是陈遥这玄奘历世化身,哪会知道周遭郡县州府都是何人坐镇?
    倒是鱼景尧闻言当即说出这么个名字。
    “没错。正是张咨张大人。”
    唐朝末年,自僖宗荣登大宝,王黄二人相继起事,天下随之大乱,此间各方人才纷纷登上历史舞台,大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架势。
    然终唐一朝至太祖黄袍加身,这期间出现的各方势力人物,能看得上眼的几乎没几个——
    特别是王黄起事之初,他们所面对的对手,几乎各个都是自私自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无论是奉旨讨贼的宋威,还是南征北战的高骈,一个两个全一副德性。
    但即便贼人当道,小人顾己,然纵观历史,世间从不缺胸怀大志、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之士,他们胸怀大义,更不坠青云之志,比如一人平一军的刘秉仁,比如张咨。
    历史上的张咨是位老者,陈遥从未见过此人,但他知道,张咨贵为曹州刺史,也是自黄巢起义以来,首个面对黄巢草军的高官大员。
    在劝说黄巢无果、亲自坐镇城头拼杀三日三夜未曾合眼之后,望着守治了十余年的曹州沦为白地,张刺史并未像其他同僚那般仓皇而逃,而是负剑立于废墟之上,面向长安方向,挥剑自刎。
    如此忠肝义胆之人,史书上却连副画像都没有,单凭这一点,陈遥便想救他一救——
    不过此时提及张刺史倒也不是陈遥圣母,曹州离濮州并不远,张咨手握万余唐军,若全军疾行,当一日可达。
    “小友的意思……是让那张刺史率兵前来救援?将计就计,乃以曹州兵马自外围包抄,我天平军自城内突杀?”
    陈遥方说出曹州张刺史,鱼景尧便明白过来。
    如此倒也算是个好计策,只要能将消息送出,张大人领兵前来也不过一日有余,还未等城外叛军反应,合围之势便可达成,到时反打一耙,当叫他吃不了全兜走。
    “小友觉得,那曹州刺史张大人……何故就一定会前来助我濮州一战?”
    听陈遥说起所谓计策原不过就是请救兵,薛崇瑞打心底有些鄙夷,他本来还挺有兴致,想听听这玄奘历世化身在排兵布阵上能否也同他胸中笔墨那般犀利,结果一听却发现不过尔尔,当真是有些失望。
    陈遥一笑,摇了摇头,否定了薛崇瑞,同时也否定了鱼大人,他笑言道。
    “请张大人率军前来,并非是要与我濮州天平军达成合围之势,只要张大人肯来,那这仗不见得就一定能打起来。”
    “此话何意?”
    “此话怎说?”
    陈遥言语极是古怪,薛崇瑞与鱼景尧闻言皆是面面相觑。
    “二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听草民细细讲来。”陈遥想了想,将思路理清,尔后说道。
    “张大人坐镇曹州数十载,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他本人也乃进士出身,不仅嫉恶如仇,更兼一身正气。若大人书信向他求兵增援,想必张大人定会领兵前来。”
    “纵是一身正气嫉恶如仇,区区一份信函,又如何说动那张刺史?”
    众人听罢皆不相信陈遥这番言语,毕竟当下朝廷威严尽扫,各地藩镇拥兵自重,招募扩充手中之兵尚且不够,又岂会因这区区小事擅自发兵?
    薛崇瑞这么说倒也不假,陈遥点点头,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如果只是发个短信给张大人就让他出兵……那肯定是不行的。
    正所谓求人办事,诚意先行……对,一个道理,所以濮州这边,也得先摆正自己的态度与诚意。
    千百年后麻烦同事办点什么都得请客吃饭再三感谢,更别说这还是大唐年间了,陈遥还是懂礼数的。
    “依小友所见,本官这濮州能有什么给他张刺史的?莫非要将本官治下子民划拨一半到他曹州地界?”
    薛崇瑞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哪怕让那张什么咨直接过来任天平节度使一职都没问题,而当下这一问,也不过就是顺嘴推推剧情罢了——
    再说了,他也完全想不出这泱泱濮州城,除了个玄奘历世化身之外,还有什么能值得别人觊觎的?
    “这、这如何使得……?”
    调拨民众搬迁而居这种事,若是放在陈遥生活的年代可谓闻所未闻,但在古时却很普遍——
    朝廷这么干有时是为了民生政策,有时是为了开垦蛮荒,不过在大唐年间,这么做却是有其他好处。
    众所周知,唐朝版图乃是以州郡县制,神州大陆被唐王朝分为众多州县,而这些州县还另有细分,大致分为上、中下三州。虽说在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但上州刺史的品级与俸禄却是下州刺史所不能比拟的,而这州郡之分,正是以州内人口为基础评测。
    濮州属于中州,而曹州则是下州,若是将濮州百姓悉数迁至曹州……那么张咨只需向长安递上奏折,曹州一城便可跻身中州之列,他张大人的地位品级及俸禄便可因此翻上一翻。
    如此,若濮州能有什么可以作为答谢的,只能是这半城百姓了。
    薛崇瑞对此并不在意,可鱼景尧就不这么想了,毕竟坐镇濮州刺史的可是他鱼景尧,百姓若是迁走半数……曹州如何且先不说,来年评测,自己这濮州必然是要沦落为下州,而下州刺史的待遇甚至还不如那上州明府。
    如此,他鱼景尧还有何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陈遥没想到他们会往这方面考虑,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忙摆手道。
    “非也非也,并不需要这濮州半城百姓,若真如此,草民觉着张大人也不一定会受此趁火打劫之利,两位大人多虑了。”
    “不要百姓,难道要银钱?”薛崇瑞闻言更是不解,直到他听陈遥说出军饷二字。
    “军饷?”
    “没错。”
    陈遥点头,“濮州城内粮饷尚可维持三月,将其中二月之量划出,补偿给张大人便可。”
    “粮饷乃行军作战之根本,陈小友,这点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另外,为何又称其为‘补偿’?依小友之意,张大人若真带兵前来,不是不一定打得起来么?”
    说到军饷,薛崇瑞蹙眉想了想,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遂开口问道。
    他关心的是陈遥的心智如何,但鱼景尧却不在意这些,一听要拿出双月粮饷,鱼景尧当即便脸色一黑,提醒陈遥道。
    “陈小友,虽说以军饷作为谢礼本官也举手赞同,但可别忘了,如此一来,城中所剩便只有月余。若无粮饷,保不齐城中四万天平军不会因此生出事端。”
    鱼景尧所虑之事陈遥自然明白,闻听陈遥当即一笑,反提醒鱼大人道:
    “鱼大人多虑了,天平军将士的安抚工作到时草民与梁大哥自会处理。另外,草民可没说……城中还能余下一月粮饷。”
    “什、什么?”
    鱼景尧与薛崇瑞闻言皆是一愣,连一旁的梁大哥听罢这句心下也是一凛,他之前还在计算一个月粮饷如何能吃出月余,现在好吧,听陈老弟的意思,连一个月都没有了。
    “到底如何说?”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中除了赏罚必须分明之外,这重中之重便是粮饷。没有粮饷,谁会愿意弃笔从戎,终日刀口舔血?
    若是被人得知濮州府库一颗粮食都没有,那也不必劳烦城外叛军了,估计城内士兵不出三日,必然哗变。
    这一点陈遥自是明白,他让在场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稍作思忖,在心中又将所定计策过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方才开口解释道。
    “其一自然是得请张大人前来助战,不过这助战之意,也非是要张大人于外围包抄。张大人的兵是兵,我濮州城内的将士也是兵,而城外叛军同样皆是我大唐子民,若能不动兵戈自是最好……”
    “如此,又关粮饷何事?”鱼景尧还是比较担心这一点。
    “说不动兵戈便不动兵戈?陈小友,如此妇人之仁,恐怕于沙场无异。另外,城外万人哪怕都是我大唐子民,哪怕都是无家可归之人,但自拾起棍棒屠戮我大唐官员那一刻起,他们便已然成为想要吞噬我大唐之獠牙。獠牙不除,国之危矣,岂有轻易放纵之理?”
    薛崇瑞不关心粮饷,甚至不关心这城里城外万千生灵,若是能夺得唐僧肉,酒足饭饱之后再大开一番杀戒,岂不美哉?
    人生乐事,当是如此。
    再说了,岂有两军对阵不动兵戈之理?
    陈遥当然不是什么妇人之仁,他只是觉得,若能不杀人就最好别杀人,若能不流血便把事情摆平……那其实也算得上是种能力。
    所以对于薛崇瑞与鱼景尧所言,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而是想了想,接着解释道。
    “如二位大人所见,除那么几个始作俑者,城外叛军皆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他们对我大唐城池甚至是九五尊位其实……真没太多想法,他们要的无非就是一口吃食。既如此,只要我等满足其这一需求,那破城之危便可解除。”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全反应过来,薛崇瑞暗自计较,梁晃也自蹙眉沉思,反倒是鱼景尧反应比较快,他闻言稍作沉吟,接上话茬问道。
    “小友的意思,是想让张大人带足二月粮饷赶来,于外围开仓放粮,以此瓦解叛军队伍;而我濮州城内亦是如此,三月粮饷,其中过半还与张大人,剩下一月也尽数开仓放与城外叛军?”
    到底是为官多年,鱼景尧这番推敲薛崇瑞自是无法相比,陈遥只简单这么一说,他便反应过来。
    “正是如此。”陈遥点头。
    陈遥这一招看似与平叛无关,实则很是厉害,乃是使用了釜底抽薪之计。
    王仙芝的叛军队伍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达到当下陈兵数里不见其后的规模,其原因就在于有大量饥民加入,这些饥民也是王仙芝的主要兵源所在。
    饥民是什么?
    撇开原因只看状态,饥民便是洪水猛兽,饥民就是行尸走肉,和饥民面对面硬刚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们只有饥饿之感,不会有疼痛畏惧之心——
    所以在陈遥看来,若要打退王仙芝保住濮州,那要么走仙道一途,请仙家高人或是儒圣出手,进行降维打击;
    要么,就只能智取。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虽说饥民在战斗力方面很是疯狂,但心智上却很是简单——
    只要让他们吃饱肚子,他们也就没了造反的冲动,毕竟本来就是被逼无奈,吃不饱饭才举旗起事,否则谁会没事拿项上人头来开玩笑。
    “内外一并开仓放粮是为其一。另外,放粮之前还得让张大人与我军一齐放出话,即——只打击叛军头目。”
    如果说开仓放粮是为釜底抽薪之计,那么这一招便是双管齐下——
    陈遥的意思也很简单,除王仙芝一伙以外,其余所有加入起事者一律不予追究责任,被官军抓获后一律释放,不仅如此,官兵还会给予其一定财物。
    “如此一来,王仙芝的队伍便会不攻自破,自行瓦解。若是奖赏程度足够,这些饥民说不定还会反投我大唐队伍。”
    “……以粮饷银钱为饵,精锐部队为后援,如此一来,叛军队伍在双重压力之下,人人都将面临抉择,人人都会仔细考虑退路。”
    梁晃此时也听明白了陈遥这一计策的毒辣之处,揉搓着下巴仔细思忖。
    “若真能以此将叛军从内部瓦解,那么大部分有生力量将直接被外围放粮的张咨所吸收,如此一来……”
    鱼景尧也在思索,不过他所想之事,几息之间,便是被薛崇瑞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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