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以北,七座山。
    七座山就是一座山名叫“七座山”,而不是有七座山。
    杀喊声震天。
    唐节持槊剖开一个清兵,炮火轰然从北面的七座山上砸下来。
    一片马嘶人仰,他策马躲开,有将士的尸骨砸在他身上。
    “冲过去!”
    ……
    当时唐节在古北口战败,独自逃到山海关。
    他看到山海关上索沛守备森严,心中很是无言以对。
    建奴都从绕到后面打到京城了,你山海关守得再好,有什么用呢?
    可惜,唐节想骂索沛也骂不出来。因为就是他自己丢了古北口,建奴就是从他自己守卫的蓟镇长城上入塞。
    当时也就是他唐节自己,信誓旦旦放言必破东虏。
    这种情况,唐节也没脸说索沛不懂得灵活应变。反正山海关也没什么好守的了,带兵回援京城要紧。
    他们点齐兵马,烧了带不走的粮草辎重,步步为营向京城增援。
    索沛这支破山军有五万人,却大多都是步卒,进行并不快,到卢龙县时便被建奴盯上,且战且进。
    从卢龙县走到唐山,瑞军被清军消磨得士气大减,唐节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等士气被拖垮,只要八旗骑兵一冲阵,破山军就要分崩离析。
    以前和官兵作战,还没打过这么难打的仗。
    唐节已决心在唐山一决死战,冲过包围,与京城外的吴阎王部会合。
    然而这一战好像要打败了……
    “轰!”
    又有炮弹炸在瑞军阵营中。
    索沛被震下马来,抬头看去,脸上一片悲怆。
    “这些蛮夷……这些蛮夷怎么有这么强的火力?”
    他确实是被打懵了。
    自从他追随唐中元以来,面对过的楚朝大多也就那么回事,但他也见过执着火铳的精锐。感觉火铳也就那样,点了半天能发一铳。至于火炮,虽然厉害,却也笨拙得很……
    义军虽然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还是把江山打下来了?
    至于建奴?塞外野人,再能打也就那么点人,打过得楚军,打得过我们义军吗?
    哪怕唐节败了,索沛也只是觉得三殿下这是疏忽大意了。
    但今日一战,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
    他完全没想过建奴有这么多的火器。
    不是说女真人最擅骑射的吗?
    战到现在,索沛都还没看到擅骑射的八旗兵,面对的还只是乌真超哈营和八旗汉军。但他也知道,眼下的情况,只要八旗骑兵一出,自己的破山军必定要溃败。
    他望着战场,感到深深的无力……
    ~~
    战台上,多铎神情很平静。
    打败眼前的瑞军,并没有让他感到有成就感。
    乌真超哈营设立已有十四年,从天佑助威大将军炮到神威大将军炮,炮火早已强过了楚朝。不仅是炮火,大清两代人六十年来励精图治,设立了八旗军制,大军的战力正是巅峰。
    一群泥腿子们拿着大刀长矛冲上来,也配与爷为敌?
    如果不是调走了三十门神威大将军炮,现在这些泥腿子早都跑得屁滚尿流了。
    “报!豫亲王,和度贝勒遇袭,请王爷派兵支援……”
    多铎才想把骑兵压上去击溃破山军的阵营,闻言脸上泛起怒容。
    他思忖了一会,下令固山额真喀克笃礼领镶白旗兵马前去支援。
    ~~
    杜正和没想到王笑能这样器重自己。
    世人皆知王笑擅用骑兵奔袭,所以杜正和本以为自己在王笑麾下难以有太大的作为。
    但这一次联寇抗虏,王笑明确地告诉杜正和,这一仗的主力将是控戎军与贲锐军,而不是骁骑营。
    连副总兵秦山海都不知道的是,在高兴生刚到济南之时,王笑就已秘密召见了杜正和。
    “我要你现在就北上。”
    当时杜正和一愣,问道:“可是,议盟还未达成……”
    “我不管什么议盟有没有达成,我们的目的是阻止建奴南下。那就只管一个字,打。”
    “是,请国公吩咐。”
    “这是瑞朝的令牌,你领五千精锐,从滨州、沧州走,瑞朝驻守景州的守将佟明会引你过境,到了天津大沽口附近埋伏起来。我会想办法放出消息给建奴,吸引他们运送大炮到岸边。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占下这些大炮,这件事的重要性你可明白?”
    杜正和拱手道:“末将明白,占下这些大炮,我们才可以固守天津港。如此,增援的兵马可以迅速赶到天津,将士们才有退路,是为进可攻、退可守。另外,建奴正是凭火炮之利,攻城拔寨无往不利,占下这些大炮,此消彼涨。”
    他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又道:“国公在沈阳,以建奴的炮火轰击建奴的都城,末将愿效仿国公,以其炮火轰其兵马。”
    王笑点了点头,又道:“不错,我再调几个人助你行事……”
    杜正和转头一看,只见几个人走进堂中。
    羊倌、蔡悟真这些将士他早已熟悉,另有一人却没有着甲,杜正和并不认得。
    “给杜总兵引见一下,史工,人唤‘史壳郎’,前几日刚从淮安赶回来入职军机处,想必杜总兵听过他的名号……”
    杜正和一开始觉得王笑派这些人来是为了控制兵权,一直到史工设计提前在大沽口将台下埋了炸药,他才知道王笑让史工来就是给自己出谋划策的。
    那一声轰鸣,炸毁了将台,也炸掉了清兵的勇气。
    溃散很快形成,杜正和并没有下令追击,而是迅速让人调试炮火。
    “建奴的红衣大炮比我们新铸的炮虽然差些,但胜在数量多,弟兄们,给老子把这些炮用好了!”
    ……
    “轰!”
    炮弹在冲锋着的镶白旗大军当中炸开,溅起无数血肉。
    喀克笃礼大怒,驱赶着士卒。
    ——该死的乌真超哈汉兵,居然连炮火都守不住,换成八旗勇士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冲过去,再冲一段他们就打不到了,把火炮抢回来!”
    八旗勇士们呼啸着,仗着自己的骑术高超,继续向前冲去。
    “轰!”又有火炮落在冲刺的队伍当中。
    喀克笃礼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被炸碎的兵丁。
    “怎么会这么密集?怎么能这样一直打?”他喃喃道。
    “轰!”
    下一刻,兵士们大喊起来:“是船!船上也在开炮!楚军已经上岸了……”
    ~~
    炮台上的大炮发射过后,海船上的火炮吐出火焰。
    一枚枚炮弹远远砸了出去,越过岸边的炮台,落在清军当中。
    而炮台上的大炮也开始调整距离。
    海天广阔,这里没有长墙,却成了一个真正难以被攻克的坚城。
    巨大的船队缓缓驶向港口,其中最大的那艘巨轮上,秦玄策正背着秦山海站在船头。
    他们身边是轰鸣的炮火,他们身后是大楚的龙旗展招。
    ……
    威风是真的很威风。
    但秦玄策觉得,自己晕船晕得太严重了,快背不动大伯了……
    ~~
    王笑离开了莱州,再次转回济南。
    到最后,他还是同意了由秦山海挂帅北上,因为秦山海死都不让王笑亲自去。
    没有盛大的誓师典礼,没有万众欢呼,也没有什么诏告天下楚瑞联盟了。秦山海就只是悄无声息地上了北上的海船。
    而王笑则留下来继续处理乏味的公务。
    他感觉这些家国天下事并不像黄小木憧憬的那样浪漫。
    更多时候它们对王笑而言,都只是公文里的一组一组数字,银子是数字、粮食是数字、现在开战了,人命也是数字……
    另外,王家的一部分家眷早早就被送到莱州,比如王思思。眼下莱州、登州进入战备,王笑和王康就顺道把她们接到济南。
    马车一路缓缓而行,王思思偶尔跑到王笑的马车里探探头:“三叔你好没有意思哦,一直看文书。”
    “你爹才没意思。”
    “哼,三叔,我下次还可以回莱州玩猫猫吗?”
    “那不是猫,是老虎。它长大了会咬人,你以后不能再陪它玩了。”
    “它才不会咬我呢……”
    终于,马车进了济南城,只见有人立在道路中间,抚须问道:“楚公归矣,可愿与外臣上茶楼一叙?”
    这人一身道服,长须飘飘,望之有出尘之气,却是高兴生。
    王笑掀开车帘,很有默契地点了点头,又对亲卫交代了一句:“让我爹等我一下,到国公府用了饭再回王家。”
    “是。”
    “家里的事先压着,我用饭时亲自与他说。”
    “是……”
    不多时,王笑与高兴生在楼对坐,各饮了一口茶。
    “如今外臣与国公身边都没有建奴细作了吧?”高兴生说着,以茶代酒敬了王笑一杯,又道:“锦衣卫厉害啊,外臣身边跟着那个萨马拉,若不是锦衣卫提醒外臣一时还未能察觉。”
    王笑道:“不是锦衣卫厉害,是我们楚朝上下一心,精诚团结。”
    “哦?”
    “最开始发现张嫂是细作的并不是锦衣卫,而是山东巡抚吴培。”王笑道:“你看,捉拿细作虽不是山东抚巡的差事,但我们这边的官员就是这么互助。”
    “所以,国公知道王珰身边有细作,才特意让我约王珰去药王街,好让两拨细作碰头?”
    “不错,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机会拿到情报而不心生怀疑。”
    高兴生于是抚掌一笑。
    回头看整件事,他才感受到王笑的细腻之处。
    发现济南有细作、并判断出还有细作会混入使节团南下、再借此传递出假情报,这些都没什么高明的,但透过这些事却能看出这边的风气与瑞朝不同。
    瑞朝的官员浮躁且急功近利,是办不成这些事的。
    高兴生又问道:“当时外臣刚见楚公,楚公喝退外臣,并放言‘换个能作主的人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错。如此一来,能给建奴一个印象。他们会认为瑞楚两朝还在谈。”王笑道:“但事实上,我早就和孟九谈好了。唐节战败的消息刚传过来,我就已经派了一支兵马悄悄赶往天津。”
    “至今日外臣才明白楚公所谓的‘效率’二字何解啊。”高兴生不由叹道,“楚公肯在我大瑞危难之际不计前嫌。甚至不用等到条件谈妥、不等我们陛下召告天下,就以雷霆之势出兵相助,此等胸襟气度,外臣钦佩不已……”
    王笑皱了皱眉,道:“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讥我?”
    高兴生一愣,忙道:“绝无此事,外臣是真心钦佩楚公。”
    王笑看他眼神真诚,还是相信了,抿了抿茶也不说话,抬头看着天边。
    算时间,海船也该到天津了。
    此时将士们大概正在大沽口激战。
    也不知胜负如何?
    就算未雨绸缪,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
    高兴生似能看出王笑眉宇间的忧色,道:“如今国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将士们便是,不必过于忧虑。”
    王笑随意地点了点头。
    高兴生竟是随手带了笔墨,一边磨着墨,一边笑道:“外臣加入义军前是个算命先生,今日楚公既然心忧前线,不如让外臣替你测个字?”
    “也好。”
    王笑见他都开始磨墨了,也不拒绝。
    两人都知道,其实测字是假,找机会沟通试探,商议接下来的合作,为各自争取利益才是真的。
    高兴生不是看起来那么糊涂,相反,这人能装糊涂,反而是他的精明之处。
    很快,高兴生沾了墨,将笔递给王笑。
    “楚公请。”
    王笑也不拒绝,接过笔,随意地写下一个“赢”字。
    以前他的字很丑,但现在练得多了,也写得挺好看的。
    高兴生看了一眼,却是目光一凝。
    “国公问的是什么?”
    王笑道:“自然是此仗的胜负。”
    高兴生沉吟起来。
    他目光落去,王笑写的这个“赢”字,字形太风流了。
    何谓风流?看起来笔势潇洒,但整个字显得有些高挑洒脱。
    上面的“亡”字太饱满了,如是问别的事,即断作平安,谓之‘其余皆是吉’,但问生死之事,却是主凶兆;
    中间那个“口”字,仿佛如恸哭一般,也是大大的不吉;
    “月”字太瘦,月瘦人有祸,囚狱一重来,凡事白甫萌,痛苦起哀声……
    ——大凶之兆啊!
    高兴生一颗心都沉了下来。
    “如何?”王笑淡淡道,“解吧。”
    “这……这字……”
    高兴生如果真的对算命有坚持、有热爱,也不会半路跑去跟着唐中元造反了。于是他马上就做了决定。
    “国公这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行云流水、刚劲有力,正如你们两朝联军士气高昂、士如破竹……”
    “神棍。”王笑嗤之以鼻,对高兴生颇为不屑。
    他不信这些,信得是人定胜天。
    下一刻,有快马入城。
    “报!前线捷报……”
    ~~
    “杜总兵已占下大沽口,秦副帅已领兵登陆天津,贺总兵也率水师巡弋海面,耿总兵已率贲锐军安全抵达沧州……”
    王笑听罢消息,舒了一口气,又问道:“唐节呢?”
    “据说唐节与索沛也突破重围,在燕京东面的香河县与吴阎王会合,正与建奴兵马对峙。”
    因高兴生就在旁边,王笑也不问更多细节,对那报信的兵士道:“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是。”
    待那兵士退下,高兴生摸着自己的手指,既喜前线的捷报,又有些叹息。
    ——自己算命的技艺,真是越来越差了!
    好在转行转得早,没有一直以算命为生……
    总之和王笑谈到这里,又得到了捷服,也该说些正事了。高兴生便道:“楚公,如此大胜之际,我们该趁胜追击才是。”
    王笑摇了摇头,道:“不着急,我打算固守天津,与建奴形成对峙即可。”
    “楚公啊,战机稍纵即逝……”
    ~~
    虢国公府。
    秦小竺踮起脚,又向外看了一眼。
    “他怎么还不回来?”
    甘棠应道:“驸马派人回来说了,他才进城,就被那个反贼高兴生拉到茶楼里呢。”
    “哼,这么讨厌。”
    但反正人已经从莱州回来了,秦小竺转头看向淳宁,问道:“淳宁,你想好了吗?怎么让他回屋睡?”
    淳宁也正抬着头看向窗外,见秦小竺目光看来,她才低下头看回公文,道:“不急。”
    “我有个办法。”秦小竺道。
    “嗯?”
    “我们让缨儿和朵朵今天晚上也过来,我们四个一起睡。”
    “啊?”淳宁有些诧异,又有些疑惑。
    秦小竺叉着腰道:“这叫‘釜底抽薪’,他如今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你就算不让他回房他也有缨儿和朵朵陪着。让他回了济南还要孤枕难眠一个晚上,明天他就会来和你服软了。怎么样?”
    淳宁咬了咬笔头。
    这是她最近染上的小习惯。
    想了想之后,她问道:“可行吗?”
    “我觉得很好啊。”
    “那好啊。”
    秦小竺见淳宁点头,得意地拍了拍手,跑到院里把正在翘首以盼王笑回来的缨儿和钱朵朵拉进房里。
    “说好了哦,今天晚上你们两个也在我们屋里睡,还有,谁都不许搭理王笑,听到了没有?”
    “好啊。”
    “好啊。”
    缨儿和钱朵朵都表现得很热情。
    唐芊芊离开之后,相比王笑她们更想讨好的人其实是淳宁,因为王笑本来就不需要她们讨好啊。
    四个女孩子便这样决定下来,今天谁都不能理王笑。
    ~~
    王笑其实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领着王思思和青儿在虢国公府逛了逛。
    “我这个府邸怎么样?”
    王思思应道:“好漂亮啊。”
    “说实话呢?”
    “三叔你这个国公府还没有我们京城家里大,一点也不气派。”
    “好吧。”王笑正要带王思思去见淳宁,却被王康狠狠骂了一顿。
    “逆子!就是你非要把细作弄到家里,现在出事了吧?!老夫迟早要被你气死……”
    关于这件事,王笑早就得到消息,特意压着不让王康知道。
    如今回了济南,瞒也瞒不住,也不知是哪个下人多嘴。
    倒是好久没听到“逆子”这个亲切的称呼了。
    好在有王思思替她撑腰,拦着王康就央求道:“祖父不要生气,三叔也不知道嘛,呜呜,崔嬷嬷纪嬷嬷走了,思儿好难过……”
    王康心想,难过个屁,死了才干净。
    这般一想,他忽然也没那么生气。
    但总之,他也没心思在这破破烂烂的虢国公府用饭,拉着王思思就回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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