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翰微微眯了眯眼,暗道王笑来者不善。
    果然,却见王笑抬手指了指那边狼狈不堪的巡卒,一字一句道:“这些人彻夜不眠、尽力清理沟渠,为的是让大家免于秽气所触,免于疫疠之苦,这其中可也包括宪国公府。今日你打杀了他们,一句‘重金抚恤’便想了事?万民供养你,你拿出一仓粮食来赈灾便当自己是善人?”
    齐乐翰赔笑道:“此事是场误会……”
    “我不管是不是误会!”王笑断然喝道:“你打死的是七位正在为民办事的兵士,是整个京城防疫抗灾的士气,是一颗颗赤诚热血的心!在他们干着脏活苦活的时候,你高高在上地一声令下就将剥夺了他们的性命。但我告诉你,这场防疫亦是一场硬仗,天子下旨,亲王出面主理,可见朝庭誓要守护百姓的决心,亦可见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今日前方战士不顾艰险、奋勇在前,你畏缩于后、安享富贵不提,还要以棍棒阻挠欺凌?!”
    “今日你欺他们、辱他们,若草草收场,兵马司的巡卒怎么看?顺天府的吏员怎么看?京中百姓又如何看?若是我,我便想:我为何要做这些?为的是守护你们这些贵胄们的安稳富贵?为的是维持这个上位者可以随意草菅人命的世道吗?!”
    不知不觉中,王笑声音里竟是带着些不容反驳的威严。声声厉喝在宪国公府外回荡开来,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各自有些不同的反应。
    他身后的齐王护卫与锦衣卫们都不自觉得挺了挺腰板。
    邓景荣与五城兵马司的巡卒们脸上既有些愧然,又感到有些光荣。
    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被逼着做事,同时也是为了赏银。现在这一顶高帽子戴下来,实在是有些让人为难。但心里……又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周衍嚅了嚅嘴,露出深思的表情。
    听了王笑这一番话,最受触动的便是他。
    类似的事情在楚朝发生过无数次。各种应对权衡中自然也有别的高明手段,总之从来没有一个聪明人会这样质问出来。偶尔有发声者,也不过是些顽固之人。
    宋先生最鄙视那些人,说那样保不住自己,也救不了楚朝。
    可王笑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竖儒,他此时说的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
    ……
    齐乐翰心里十分不屑——王笑在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斗过几次,学了些官样文章,竟也拿出来压自己。
    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谁不会说?
    疯狗一条!
    心中暗骂着,他面上讪讪道:“驸马言重了……”
    “言重?”王笑叱骂道:“你今日所为,说是祸国殃民也不为过!”
    他手一指,又骂道:“你一次次凉了他们热血,浇了他们热情,磨灭他们的意志。这天下频发的灾难、反贼的刀枪、异许的铁蹄来时,还有谁愿意站出来相抗?世道崩坏谁还愿力挽狂澜?你们居高位而不思自省,享荣华而不思反哺,为一己之私鱼肉生黎,视百姓为刍狗。这楚朝正是因有太多你这样的人,致使世间暮气深沉,致使人世麻木不仁!”
    周衍转头看王笑,若有所悟。
    王笑所言,似乎与宋先生说的‘削宗藩’有相同之处,却似乎又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呢?
    那边齐乐翰脸色已然冷下来,淡淡道:“驸马想要如何?”
    他一句话说完,又转向周衍,道:“殿下,老夫的先祖茂公曾随太祖皇帝征战漠北,又随太宗皇帝平定变乱,为救太宗皇帝力战而亡。之后,先祖陵公又南平安南、北征瓦剌……”
    周衍拱手道:“孤知道的。令先祖可谓是‘忠精贯日星、功烈扬竹帛’。”
    王笑却是冷笑道:“两百年富贵、天下人供养,家国百姓不负你祖宗,你却负了他们。”
    齐乐翰恨恨瞥了王笑一眼,又对周衍道:“老夫虽无权势,祖上却有遗泽,吾祖陵公曾掌中军都督府,至今宪国公一脉在军中还有些亲善关系……老夫有心与殿下亲厚,却不想殿下为狂妄小儿所误。”
    周衍听得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但他下意识还是看了王笑一眼。
    齐乐翰那一句“驸马想要如何?”,王笑可还没有回应。
    却见王笑只是喃喃了一句:“他们的士气不可以衰。”
    接着,他便不露声色地立在那里,似在等着什么。
    安静了一会,忽然有人以极快的速度跑过来,边跑边喊道:“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
    耿当大步跑到王笑面前,眼中带着愤慨。
    “禀驸马,沟里的东西挖出来了,是……”
    王笑道:“大声说。”
    “是!”耿当应了一声。
    他嗓门极大,声音远远回荡开来:“那沟渠下面全是尸体,多得数不清,有的都成了白骨,有的才刚烂,还有不少被冲进什刹海,还在捞!”
    王笑眼中闪过一冷意。
    他语气却是带着些惊讶,道:“是吗?这可是一桩大案。”
    “是,大案!”耿当一唱一和道。
    “什刹海接着宫内太液湖,这是把晦气传入皇宫!怪不得陛下千古明君,却每逢多灾年景!”
    齐乐翰猛然色变!
    ——疯狗!你这是什么无耻荒诞之言?抛尸就抛尸,什刹海又不止我一家抛尸,关皇宫和陛下屁事?!
    他嚅了嚅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王笑又向耿当问道:“你觉得是谁抛的尸?”
    “俺觉得……”耿当道:“是宪国公。”
    “我不要你觉得。如此大案,岂可草率?”
    “就是宪国公!”
    “混帐,你胡说什么?!”齐乐翰大怒,高声叱骂道:“你一介卑鄙武职,毫无证据,竟敢污蔑堂堂国公,老夫要到御前告你们。”
    “他要证据。”王笑向耿当道:“你有证据吗?”
    耿当眼睛一瞪,登时有些茫然。
    自己哪有证据?不是说好让王珍大哥去拿证据给张指挥使吗?驸马干嘛要跟自己要证据……
    “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三司衙门可不好交待。”王笑又问了一遍。
    耿当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
    他猛然将身上的白罩衣扯下来,露出一身的鱼龙服,大喝道:“锦衣卫办案!”
    齐乐翰一愣。
    耳边只听到那个蠢汉的破锣嗓子吼道:“锦衣卫办案,三司无权过问!一应证据自会直呈御前!”
    “唔,那好吧,你公务在身。本驸马与齐王殿下也不便拦你。”王笑有些无奈的样子,道:“你把涉案人员押回去吧。”
    齐乐翰猛然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要押谁?
    自己还没想好让府里哪个出来顶缸啊……
    下一刻,有个身影猛然冲上来!
    !!
    宪国公府外,一个肥大的身体轰然摔在地上,大地仿佛一震。
    ……
    周衍终于明白,王笑所为与宋先生所言的‘削宗藩’区别在哪里——他是真的敢去做。
    邓景荣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一瞬间眼里有泪水流下来。
    “二娃、壮实、大头……你们看到了吗?也有人给我们这样的人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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