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道理最大…”
    段真遥遥看着西山深处,看着少年洪易正面对着那尊妖仙白子岳肃然而谈,乃至周边围绕的几只雪白小狐,不由微微一笑。
    过往看过的故事,此刻被娓娓道来,这般光景,令他此刻的心境都颇有感怀。
    来到阳神世界三百多年,他立大千众生之网、凝万法万念大邪王、结原始之章第三印,修为从周天拔升到三千劫境,连长生大帝都要让出一步,可谓此界已然无敌手。
    可回首一望时,听得洪易的这句立道立心之语,竟是恍如隔世。
    一时间,他就这么站在西山之外,看着洪易捧着书本,和众妖交谈。
    “好酒!好酒!好酒出自咱的手!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杀青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视线之中,那尊妖仙白子岳被洪易的一番话语触动,不由提酒吟唱,声音豪放热烈至极。
    而少年洪易也随之而笑,接过对方的百年佳酿,轻饮小酌。
    呼呼呼!
    这异域芳香的果子酒,入口极为甘醇,仿佛用几十上百种人间罕见之物糅合,加之百年的沉淀,刚一入口,洪易便觉五脏六腑都被一缕缕暖意冲涌,周身的毛孔霎时自主鸣动起来。
    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但那一团团远超筋骨武者承受之能的酒力,便在细微末梢处、消泯于无形。
    咚咚咚!
    随之而来的,是他愈发强劲有力的心跳。
    “果然是好酒!”
    片刻之间,洪易便消化了这一口入喉的浓烈酒力,开口称赞。
    可一旁那一袭白衣的妖仙白子岳,却看得出奇。
    作为一劫鬼仙之身,他的修为自然远远超过现今的洪易,自是一眼就看出了对方身体里的奇特变化。
    那口百年果子酒,寻常先天武师都需得运转气血方能安然消化,不然也要醉上几炷香,眼前这个温武候府里的小少爷,何以能这般快的解酒?
    “小兄弟酒量实则惊人,武道之法亦是奇特,不知修得什么功?”
    白子岳心有疑惑,便直截了当地开口发问。
    他是转世妖仙,但性子却和上一世一般无二,洒然中带着直来直往,有话便说。
    “白兄过奖,我之前鲜少饮酒,只是占了功法便宜。”
    洪易笑着摇头,继续道:
    “此法门,得自众生之网,受道主传法之恩,自是奇妙。百年果酒虽醇,但也无大碍。”
    他也极为坦然地道出了自身法门的来由,丝毫没有掩饰。
    当今之世,众生只要入梦,便可见的道主之相,受其威压拷问,便能获得一法。
    这算不得任何秘密。
    再加上与这位传闻中的妖仙一番交谈,洪易也极为欣赏对方这种洒然无虑、逍遥自在的性子,两人如同一见如故,他自然也不会隐瞒。
    “原来是道主之法,怪不得小兄弟年纪轻轻,筋骨都即将圆满,想来必定是心志过人,得了一门武圣级别的法门罢。”
    白子岳闻言一笑,他知道寻常法门可化解不了这股酒力,以洪易的修为来定,至少得一门武圣之上的功法方能做到。
    自三百多年前,段真立众生之网以来,便将功法统分六大层次。
    皮肉,筋骨,血髓乃前三层,这些法门也是芸芸众生入梦承受威压所得。
    类似虎魔大力拳,牛魔炼体拳,蛟魔覆海拳等等。
    而第四层便是武圣级别,如梦冰云得到的玄阴十二剑,便在此境。
    而第五层便是人仙级别,基本上是天下六大圣地的一些绝学,诸如大禅寺七十二绝技,一百零八罗汉法阵、玄天馆暗黑天经、精元神庙血杀圣盾术、原桃神道阴阳混洞大法等等。
    而一些各路散修强者自创的法门,若是一贯而之,也能稳稳立在人仙层次,甚至还会随着对方的修为增长,越来越强。
    最明显的,便是洪玄机那一式诸天生死轮。
    而第六层次,便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法门,如长生五碑、太上三刀、盘皇三剑、大禅三经,以及一些消失于世间的太古阳神功法。
    毫无疑问,这便是阳神层次的法门。
    当今世间,万里挑一之人,方能得武圣级别的法门,而洪易这门法,白子岳只是粗略一看,便觉得快要接近武圣巅峰了。
    “武圣级别?”
    可洪易听了白子岳的自语推测,却忽然愣住。
    他支吾了一会,才渐渐点头,似是承认了对方的猜测。
    白子岳见状,也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
    “小兄弟虽得武圣级别的法门,已是远超同辈不知几何,但切记不可懈怠。须知修行之路,步步危机,得法只是第一步,后来的路,终是要靠自己啊!”
    “多谢白兄提点,我晓得了。”
    洪易看着白子岳对自己的劝导,心里一暖,也没有再多言。
    况且对方此刻说的极为肯定,他也不好说个明了。
    “玄元众生印,乃道主亲传,岂只是武圣层阶的法门能够形容?不过白兄正在兴头上,俗话说君子不落人脸面,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吧…”
    洪易心里默道,旋即又和白子岳畅饮佳酿,算是揭过了这件事。
    芳香传遍几里的酒意,早将他们两人身边的几只雪白小狐熏得醉去,而这处山洞外的皑皑白雪,也渐渐停了。
    风雪骤停,寻幽而至。
    哒、哒、哒。
    这一瞬间,洪易和白子岳同时心有所感。
    他们听到了一阵平稳的脚步声,听到了那足踏皑雪,落地有声的动静。
    “谁?”
    白子岳当场一声轻喝,视线猛地朝外看去。
    当今之世,竟然有人能无声无息地靠近他周遭十丈?
    来着,莫非是一尊人仙?
    哒、哒、哒。
    可他的这一声巨吼,却连丝毫的风声都没有激起,反而那踏雪而入脚步,越来越近。
    “好胆!”
    白子岳见周遭环境明显起了非同寻常的变化,一时间脑海里闪过重重敌手之貌。
    他此番跨入中州,来到这西山深处,本是为了接应一人。
    但未曾想见到了洪易这个出彩的少年,等的人也还未至,不由耽搁了一会。
    这个时段,谁会找来?
    莫非,是洪府的那尊温武候?
    念及此处,白子岳盯着山洞入口,却也没有回头看向洪易,只是背身开口:
    “洪小兄弟,我等妖仙从不拘泥于世俗礼法,什么父子纲常,皆不在意。你大可不必担忧!我与你交好,与你父亲洪玄机无甚干系!若他要怪罪于你,先得过了我这关!”
    白子岳当然知道洪易是洪玄机的儿子,可这一刻,他以为是洪玄机来了西山,自是率先道明。
    不得不说,这类转世妖仙之流,确是性子洒脱,天生自由在,比之人族鬼仙更甚。
    可惜,白子岳的这番宽慰话语,却没有得到洪易的任何回应。
    “嗯?”
    这一刻,白子岳终于感到不对,不由回头一扫。
    只见原本还与他杯觥交错、侃侃而谈的洪易,正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呆滞。
    仿佛,对方已经察觉了什么。
    紧接着,白子岳便听到了一声清澈平和,却又仿佛携夹着天地万物一切力量的话语,忽而腾起:
    “这壶好酒,可赠我一饮?”
    撕拉!
    白子岳感觉周遭的视线突然模糊、分散了,仿佛有一股独特的气息,从远空无止境之处而来,落入苍茫人间,洒下幕幕星河。
    而他寻常所知的天地,从这声话语升起的刹那之间,便从头到尾、换了模样。
    那似乎是另一股茫茫浩瀚、不知起始的伟大意识,轰然而落,将此方天地原有的意识彻底彻底地的替代!
    以己心替代天心,以一念驾驭万念!
    众生之网!
    这一瞬间,白子岳仿佛看到了那每日入梦都能见到的众生之网,化为了人形,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你…你…”
    他艰难的回过头,平日里自诩看破虚妄、看破俗世万千的傲气,在这一刻变得荡然无存。
    眼前的这个人,他极为陌生,至少从修行至今,并无现实交集。
    但这个陌生的人,却也令他格外熟悉,熟悉到当年还受其威压拷问,得了一门功法。
    “…道…道主?”
    白子岳眼眸都瞪得极远,手指都不由微微支起,仿佛不敢相信看到的这一幕。
    可念头深处那种无可抵挡、无可阻拦的威压,正从头到尾、如天风弗扫大地一般,冲涌而来。
    天上地下,没有人敢冒充道主,也没有人模拟地了众生之网的力量。
    那么,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道主?
    “好酒。”
    而就在这时,对方已然拿起了酒囊,畅漓一饮。
    铛!
    木青色的袋囊,被轻轻放置于台面,却轰然一震,似是暮鼓晨钟,不仅敲醒了仍然心神飘摇的白子岳,还将深陷一旁发呆的洪易激醒。
    这一瞬间,他们两人猛地对视一眼,旋即看着兀自而坐的这个男人,沉沉行礼:
    “见过道主!”
    “见过道主!”
    这个男人,真的是道主!
    这便是洪易和白子岳目光交汇之时,得到的决断。
    这除了头无双角,其余面貌丝毫不差的模样。
    以及行走之间,众生之网实质性显化的浩荡神威。
    乃至那种与他们受威严拷问时一模一样的力量流转,让他们彻彻底底相信,这便是道主!
    横世三百年,太上履人间!
    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在这西山深处有此奇遇!
    “天地之间,道理最大,这句话可是你说的?”
    随意落座的段真,微微点头,受了两人一礼。
    这两人乃至当今天下大多众生,都受了他传法之恩,见了面自是要行礼。
    况且眼前的洪易和白子岳,在他眼里也没有任何区别。
    天命之子也好,天降凶星也罢,对他而言,早就毫不在意。
    若不是此界主角,加之有一种猜测需要验证,他也不会再来特意见洪易一面了。
    “…道主…此话确是我说的。”
    洪易见了段真真容,身体中运转的玄元众生印倏地激烈起来,仿佛一瞬间流转了千百圈,让他眼神都有些晕乎。
    可见的道主发问,他也不容有怠,连忙回答。
    “何谓道理?”
    段真闻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当今天下,所有开明智之人,皆发自内心的认同、遵循之事,便是道理。”
    洪易这次倒是没有斟酌,而是不假思索地开口。
    他之前和白子岳畅谈之时,早有了论断,况且这也算是他的立道立心之言,即便道主当面,也能说得出口。
    “何谓开明智之人?”
    而正当他回答的下一瞬间,便听到段真立马开口,无论语调、气势,都比之前腾升了不止一筹。
    洪易仿佛被看到了一道劈透心灵深处的璀璨刀光,正朝着己身坠落而下,无可回避。
    千钧一发之间,他忽而运转起玄元众生印,手指结成繁杂莫名之状,周身毛孔霎时震荡起来:
    “…懂善恶…守礼法,知伦常…”
    众生印一起,洪易只觉在这庞杂的压力之下,念头却从未有过的清明,仿佛五脏六腑的血液都开始冲入眉心,不断散发着思绪:
    “…严德行!立本心!即为开明智!”
    他在这种山崩地裂般的压力下,硬生生念头通透,大吼出声。
    “如何做到?”
    而紧随其后的,便是段真再次加大的声音,再次升腾的威势。
    这一次,洪易仿佛看到了一团虚无之间的海洋,从时间的初始流出,贯彻古往今来、横跨过去现在。
    那片海,仿佛是神话传说中,众生难渡、阳神难渡、无人能渡的苦海。
    “这…”
    见到苦海的瞬间,洪易紧捏众生印的手指,忽地一震,旋即,印法消泯。
    轰轰轰轰!
    他连退两步,脸上的血色像是被瞬间抽空,气息萎靡到极致。
    “洪兄弟!”
    一旁的白子岳见到这一幕,正要伸手搀扶,却发现洪易连连摆手,示意无碍。
    而段真也只是平视着他,眼底有着一丝考究。
    他之所问,虽然普通,但对于洪易来说,却隐约听出了一层涉及到修行最深处的终极拷问。
    如何做到让人开明智?
    这个问题…洪易一时间仿佛想到了许许多多,又加之方才惊鸿一瞥的无尽波澜海洋,忽而脑中划过一丝闪电,好似明白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洪易脸色再次一白,嘴里不觉呢喃出声。
    这一瞬间,他竟然真的明白了段真对他的拷问。
    这一系列的问题,推演出了一个此界道途终点的答案。
    如何让众生渡过苦海,登临彼岸?
    “你知道吗?”
    段真移开视线,看着一旁大气不敢出的白子岳,继续开口。
    “我…”
    可白子岳根本没有听懂任何深层次的含义,一时间陷入了支吾,不明所以。
    “现在的你无法回答。未来的你,未尝不可。”
    段真见得两人的模样,最后将视线落在了洪易身上。
    他轻轻伸出右掌,单手横出一团与洪易一模一样的手印,正是原始之章第三印,玄元众生印。
    呼呼呼呼!
    虚无的风声,忽而从四面八方袭来,而周遭那一团团淡金色脉络、似是无处不在的众生之网,也随之流入印内。
    承众生之念,化众生之印。
    这是一道融合了愿力、神力、信仰之力、香火之力等等生灵念头深处力量集合的手印。
    若炼至极限,凡是所见之生灵,便皆能从这手印里走出,真身显化。
    此刻的印法自然没有达到这般浩瀚的程度,但经段真一施展,却莫名让这一处虚空,彻底定住了。
    “我的未来?”
    洪易听到声音,见到道主亲自施展众生印,一时闪过种种疑惑和明悟。
    可他刚要随之修行,刚要伴之参悟,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不止是他,就连身边的白子岳,就连周遭的风雪、山川、云团、星河乃至整个大千世界,整个时空,全部不能动了。
    这一界的所有一切,从此刻起,彻底凝固。
    唯一能够动弹的,只有段真。
    这一瞬间,他周身衍生了无穷无尽的金光,仿佛将整个众生之网燃烧,用以维系一股不可坠落的力量。
    那一袭白衣,正猎猎作响,似是迎着混乱之风,不可消磨。
    他的眼眸也亮到了一种比拟昊日的璀璨,黑发如瀑,肆意散落。
    可那一式众生印,却忽地黯淡了下去。
    咚咚咚咚!
    洪易身不能动,只能用视线看着段真的模样,死死铭记着那众生印的样子。
    可下一瞬间,他却看到段真的身前,裂开了一团三丈大小的缝隙。
    有一个人,从缝隙里走了出来。
    “怎么可能?!”
    洪易只觉得心脏忽而停了一拍,纵使身不能动,但浑身冷汗却是如筛子般抖落。
    那个莫名踏出的人,竟然和他的样貌,一模一样!
    而与此同时之间,那个人便朝着他的视线,看了过来!
    轰轰轰轰!
    洪易感觉自己的耳边响起了一重重世界破灭的毁灭之音,就连心灵深处都将要走向死寂。
    那是怎么样的眼神?!
    古老、沧桑、默然、无情。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随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纪元更迭,一纪又一纪,走入无穷未来世,只为登临彼岸的自己!
    这些遥远的未来时光中,所有的星河全部坠落,所有的神灵全然腐朽,就连那浩荡无垠的苦海,都枯萎了不止几次!
    万年、十万年、百万年!
    一纪、十纪、百纪!
    “我等了你,一亿五千六百万年。”
    而就在这时,洪易看到了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子,收回了目光。
    对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生灵应该存在的情感,只是冰冷、只是淡漠。
    他的声音都极为干枯,仿佛有几万年没有开口说话。
    这句话,却是看向了段真。
    我等了你,一亿五千六百万年。
    “久等了。”
    段真依旧持印,浑身被无止境的金光笼罩,却也没多说什么。
    仅是一句,久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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